“已经易子而食,捡死人骨头当柴烧了。”
公子反惊曰:“宋之困敝,何至于此乎?吾闻,军事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子奈何以实情告我?”
华元曰:“在下觉着您是个君子,君子矜人之厄,小人利人之危,华元是以实话告汝。”
公子反轻叹一声道:“汝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不必瞒汝,我军只有三日之粮,若过三日,城不下,亦将班师。筑室耕田之令,乃是恐吓贵国耳!贵国若无求和之意,倒也罢了。若有,明日,我当奏之大王,退兵一舍,请尔君臣前去与我结盟。”
华元曰:“元帅之言,敝国之福,敢不从乎!”
二人就其他事情谈了许多。夜已四更,华元将行,公子反送他令箭一支,曰:“有此,汝可以自由出入吾营矣。”
华元再拜而去,直至城下,一个暗号,城上便放下篮子,把他扯了上去。华元连夜回复宋文公,欢欢喜喜,专等明日消息。
第二天早晨,公子反面见楚庄王,告之昨夜之事。庄王曰:“宋既穷困如此,我当攻之。”
公子反却道:“攻宋无有不可,但我已实言告宋,我军只有三日之粮。”
此言一出,楚庄王勃然大怒:“子何以实情告敌?”
公子反道:“弱弱之宋,尚有不欺人的臣子,我们堂堂大楚国,反而不及他们吗?故而,臣不敢隐也!”
楚庄王半天作声不得,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汝言是也。”当即传令,退兵一舍。
申犀闻听大王传令退兵,不敢再谏,捶胸大哭。楚庄王使人慰之曰:“子勿悲,终当成汝之孝。”
楚军退兵一舍之后,刚刚安营扎寨完毕,华元来到楚之大帐,一进门便给楚庄王叩头,楚庄王忙道:“请起,赐座。”
华元不敢坐,从怀中掏出书信一封,双手过顶,呈于楚庄王。楚庄王看了看,乃是宋文公的信,表示愿意拥立楚为霸主,且世世与楚国修好。
楚庄王笑而问曰:“寡人有一事不明,执政可否以实言相告?”
华元对曰:“何事不明?还请大王明示。”
“公子反已经实话告汝,我大楚营中只有三天之粮了,汝等为什么不死守到底?”
华元对曰:“公子反元帅以诚待人,外臣岂能不顾信誉而变卦!再说,城内比城外更严重,易子而食,拾骨而爨,再打下去,即使守住一座空城,又有什么意义?”
楚庄王曰:“子言是也。”遂命公子反随华元入城,与宋文公歃血为盟。宋文公又遣华元送申无畏之棺于楚营,并留在楚营里当人质。申无畏之棺送到楚营之后,军中哭声一片。有个人哭倒在棺材之前,这个人就是申犀。楚庄王失信,这是申无畏生前就料定了的,做儿子的也没有办法扭转乾坤,只有痛哭而已。楚庄王装作不知,凯歌而返。
回到郢都之后,楚庄王传令两道,第一道是厚葬申无畏,第二道是拜申犀为大夫。
楚庄王自伐陈开始,经过一系列的征伐,陈国破了,蔡国怕了,郑国蔫了,晋国败了,宋国彻底趴下了,该是举行会盟的时候了。于是,楚庄王便传檄各国,于来年三月,在郢都相会。相会就是会盟,不过,楚庄王很谦虚,不说“会盟”二字。
届时,郑、蔡、陈、许、齐、宋、鲁、卫、曹等国之君,联袂而至,甚而连秦国、吴国、越国也来了。
会盟在郢都城南新修的一个四丈多高的土台子上举行,上边摆了二十余张桌子。楚庄王根本不提会盟的事,只是一个劲地劝大家喝酒,喝了两天之后,众人坐不住了。于是,由郑、陈、宋三君提议,签一个盟约什么的,请楚庄王出任盟主。
楚庄王巴不得这样,可他忽然想起了王孙满的那句名言:“在德不在鼎。”既然各国都来了,已经把我认作了霸主,何必再走形式?
他微微一笑道:“承蒙诸位抬爱,我之德薄,不敢妄做盟主。”
诸侯们见他如此谦虚,愈加敬服,众口一词,非要推他做盟主不可。
楚庄王见诸侯们诚心诚意地推他,便不再拒绝,站起来说道:“将将之台,窅窅其谋,我言而不当,诸侯伐之。”这,就是楚庄王的称霸宣言。
啥意思?翻译成白话文是:“高高的楼台做证,我们在这里畅谈国家大事,今后我要是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各位批评我、指责我!”
送走了各路诸侯,楚庄王越想越是得意,既当了霸主,又当得不动声色。喝酒,我自个儿要好好庆贺一番。小参子,你来陪我喝。他二人你一樽,我一樽,不知不觉,已喝下去大半坛子,都有了八分醉意,楚庄王忽然提出要看戏,伍参忙去安排。
战国和战国之前,各诸侯国国君的宫中,不仅养了一批舞女和歌女,还养了许多供国君取笑和娱乐的人物,楚国也不例外。
在这些供楚庄王取笑和娱乐的人物之中,有一个叫孟的侏儒,特别会搞笑,演啥像啥,因他属于优级的人物,故又叫优孟。
某一日,优孟去街上闲逛,路过柴市,见一个卖柴人很像孙安,便走上前问道:“汝是孙安吗?”
卖柴人回道:“在下正是孙安。”
“汝乃堂堂前令尹孙叔敖的儿子,怎么在这里卖柴?”
孙安长叹一声道:“说了也不怕你笑话,父亲为相数年,无一钱而入私门。就连他的俸禄,也大都散给了贫困子弟,家中连一百文的积蓄都没有,我上有老母,下有三个儿女,不卖柴何以为生?”
优孟听了他的回答,鼻子发酸,良久方道:“上天不负好人,你等着,大王不久就会召见你。”
为了使楚庄王召见孙安,回到王宫之后,优孟立马拜见了楚庄王,几次试探着把话题往孙叔敖身上引,可楚庄王好像不记得大楚国还曾经有过孙叔敖这样一个人似的,无动于衷。优孟并不气馁,琢磨了几天,终于琢磨出了一个打动楚庄王的法子。
这个法子便是演戏。
优孟置了一套孙叔敖平时穿的衣服和帽子,并习其生前的言语举动。模拟三日,模拟得惟妙惟肖,宛如孙叔敖之再生也。其后,又挑选了一位酷似楚庄王的优人,扮演楚庄王,还一连排练了九场。
这一日,他二人又在排练,伍参来了,传达楚大王之命。二人急急忙忙,来到楚庄王面前,编钟一敲,便演了起来。
先是那个演楚庄王的优人登场,说了一番思念孙叔敖的台词:“唉,寡人之所以能够称霸天下,多亏了令尹孙叔敖!他制定法律,改革军制,大兴水利,鼓励民众上山采矿,妻不衣帛、马不食粟,还把自己的俸禄散给了贫困子弟,治楚三年,楚国大变——道不拾遗,夜不闭户,而盗贼自食……”
楚庄王的眼圈儿有些湿润,伍参忙掏出帛巾去擦,被他拒绝了。
“楚庄王”念完台词,便走了下去,优孟慢悠悠地走上台来:又矮、又瘦、又秃,一副猥琐之相。楚庄王一见,忘记了这是在演戏,一跃而起:“孙叔孙叔:乃是楚庄王对孙叔敖的敬称。无恙乎?寡人连做梦都在思念爱卿,请爱卿仍来辅助寡人!”
优孟见楚庄王当了真,忙道:“大王啊,这是在演戏,令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