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骏:一个“有故事”时代的消歇
*樊骏(1930—2011),浙江镇海人,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原研究员,全国政协原委员。著名文学史家,主要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
樊骏同志——在这个称呼混乱的时代,我还是喜欢称他为“同志”——生前很低调,死后却得到如此之多的赞誉。这赞誉不止是对于逝者的尊敬,更多还是打心底升腾起来的感佩,还可能有某种失落感。樊骏同志数十年执着于学问,有许多近“迂”的行为,每每被善意地传说着,颇具“世说新语”的情味。他生活清苦,却默默捐赠百万设立王瑶学术奖,不愿留名;他公私分明,连写封私信都约束自己不能用单位的信封;学界均以博导为荣,他却谢绝这个名分,一边又在不遗余力地培养青年……他克己严苛,似乎不近人情,然而又有真实、坦诚、温暖的一面,和他接触能感到纯净。樊骏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长起来的学人,身上有那个年代拘谨的烙印,但骨子里更像一个清流。这样的学者,现在是极罕见了,他的死,多少意味着一个“有故事”时代的消歇。
樊骏同志著作不多,甚至没有专著,那些不同时期发表的论文汇集出版,就那么不算厚的两本。但我想很多治现代文学的学者都会很看重这两本论集,这是我们的案头书之一。樊骏20世纪80年代对老舍的研究,特别是关于老舍现实主义创作特征,以及《骆驼祥子》悲剧内涵的论述,代表了当年这方面研究的学术高度。他关于现代文学史料的整体研究,在系统性和深度方面所达到的水准,至今无出其右者。他提出的现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性”问题,把握住了这个学科的性格与命运,具有相当的前瞻性。还可以列数樊骏同志很多论文的贡献,他的文章出手很慢,一篇就是一篇。他是一个学术上严谨的、以少胜多的卓越的学者。和现在到处快速生产学术泡沫的现状比起来,樊骏是有些怪异却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的。
尤为我所敬重的,是樊骏同志那些评述总结现代文学研究状况的文章。他始终关注这个学科研究的趋向与得失,像一位严峻的质量检查员,也有人称他为“学术警察”。他及时梳理学科进展的状态,肯定那些出色的成果,分析研究的动向,也会提出应当避免的某些偏向与问题。一般学者可能不屑于写这种“述评,但樊骏偏偏在这方面投入如此之多的热情和心血。回头看,这些述评”性的文字绝不是简单的梳理介绍,而总是有高屋建瓴的眼光,坚实的方法导向,对学科发展悉心的指导,也有对学风偏至的警醒。记得当年我们还较年轻,学术研究刚上路,是很注意樊骏这些文章的。他每一篇述评发表,我都找来认真读过,顺着他的指点去思考学术的路径,也真的从中获益匪浅。有时看到自己的某些研究能在樊骏的评述中得到一点点肯定,那就很惊喜,这是最大的鼓励了。难怪我们这一代学人往往都把樊骏看作自己的老师,或自认是樊骏的私淑弟子。我在想,樊骏靠什么“立身”,为何能得到学界那么高的评价?靠的是他对学科建设的无私奉献。很幸运能有他这样一位始终关心和呵护现代文学这个学科的人,一位有卓识的学科评论家与指导者。有他存在,学科圈子里的人会感到某种温暖,还有实在。可惜现在他去了。
现代文学研究领域历来思想活跃,名家多,人才众,照说容易文人相轻,产生矛盾,但事实上我们这个学科包括现代文学研究会,是团结的,风气也比较正的。这跟现代文学研究的传统有关。第一、二代学者,特别是建立与主持现代文学研究会的那些核心的学者,他们的为人为文,都影响这个学科的性格。想当年,现代文学研究会独树一帜,在社会上常发出声音;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则殷实持重,得到学界广泛好评。这自然依靠王瑶先生的通达睿智,还有众多同人的支持,他们个性不同却都把主要心思放在学问上;但我们不会忘记,很重要的,还有樊骏这个“秘书长”,他的大量无私的贡献。他始终在兢兢业业地维护与建设这个学科。我很赞同有些朋友说的:樊骏是我们现代文学学界的“魂”。我主编《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图史》时,要从百年来上万名校友中挑选出代表性的100位知名校友,征求各方面意见,毫无疑义地,大家都推举了樊骏。他也是北大中文系的骄傲。
我从20世纪80年代起认识樊骏同志,那时常在北大镜春园76号王瑶先生的客厅里见到他的身影;我博士论文答辩时,樊骏严格的评审让我生畏又佩服;是他写推荐信让我首次获得社科基金项目(得到3500元支持),让我完成了《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我和钱理群、吴福辉合作修订《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他在《人民日报》撰文评价和肯定;他还曾邀我参加社科院的《中华文学通史》编写,使我得以有更多机会向他求教……许多事情当时并不觉得怎样特别,如今回想,才更体味到那种沉甸甸的分量与价值。真的非常感谢樊骏同志,我的学术成长过程中得到他许多关怀与帮助。
2010年秋一个夜晚,在北大博雅酒店大厅,北大中文系百年系庆的酒会就要开始。我突然看到坐在后排的樊骏同志,忙上前问候,问他是否还认得我。他笑笑回答:“是温儒敏嘛!”这让我很感安慰。因为当时樊骏同志是中风所致的重病,意识不是很清楚的,他居然还来参加系庆的酒会,还能来到大家身边。我心里暗暗祈祷他能多活几年。不料这是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樊骏同志离开我们快两年了。有时我会突然想到他,想起他的那间书屋——有些阴暗,简陋的家具影影绰绰,他枯坐在椅子上,彼此说话不多。他总是那样慢声细气的,有时开点笨拙的玩笑,似乎想活跃一些气氛。我怎么也想不起他说过些什么,但至今能感触到那种气氛,他的样子,他的声调与口气。不用使劲回忆,其实很多都已融化在我的生命感觉之中了。
2012年10月14日于济南历下南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