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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第1页)

杜中宵的印象里,做官的哪有愁衣食的,他前世都没有,更何况这个时代。今天请客,特意把前世这种吃法拿出来,吃的就是一个格调。而且天气寒冷,围着个热腾腾的锅子,也格外热闹。

柴信与随从拿了两个酒坛到桌子上,拍开泥封,倒到一把玉壶里,放在滚烫的水里热着。

杜中宵道:“诸位都知道,我阿爹上次进京赶考落第,把家底败得精光,艰难无比。后来学了个酒糟里蒸酒的法子,才重振家业。酒糟里蒸出来的酒,虽然极有力气,可惜味道浓烈,缺少余韵,未免让爱酒者不喜。到了这里之后,我新想了个法子,直接用高梁和米麦酿酒,而后用酒糟蒸酒的法子把里面的酒蒸出来,再陈上数月。这酒与以前的酒都不同,不只是极有力气,而且香醇可口。”

刘几听说过杜中宵在这里酿酒,又知道他家里是卖酒的,想来这酒不会差了,早就想尝一尝。闻到一阵酒香传来,对杜中宵道:“只闻味道,便知是好酒。只是怎么要放在热汤里温了才喝?”

“酒热了,酒劲发作得快一些,格外有味道。而且天寒地冻,凉酒却有些难下口。”

本来杜中宵还想来一句关二爷温酒斩华雄,如何如何的,突然想起三国时没有这酒,而且这个年代只有说三分,并没有《三国演义》,不知有没有斩华雄的故事流传,临时住了嘴。

酒烫得热了,柴信端起酒壶,给每个人倒满杯。这是杜中宵用前世白酒的酿法制的高粱酒,酒性本就烈,温度一高酒劲散发出来,立时酒味满桌。

刘几吸了一口气,高声道:“好酒!端的是有力气!”

说完,带着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酒一入肚,不善饮酒的顾知县便就被呛得直咳嗽,脸刷得红了。刘几看见,不由大笑。

杜中宵道:“不妨事的。不善饮酒的人,喝这么有力气的酒,自然上脸。脸红不碍事的,最怕的是脸色发青,那就是中了酒毒,不能再喝了。”

放下杯,杜中宵又道:“这酒是用高粱酿的,比平常的酒便宜许多,诸位尽情饮就是,离开时一人带一坛回去。这里土地斥卤遍地,宜种高粱。只是高粱一则难以入口,又有毒性,只能作饲料。用来酿酒正好省了糥米,节省口粮,以后州里官酒库,也可以酿这酒。”

杜中宵在这里酿白酒,倒不是为了赚酒钱,而是为以后的粮食找出路。高粱作为粗粮,食用起来口感极差,而且是真有毒的。现在朝廷收的大豆高粱,主要是用作马料,并不是供人食用的。偏偏这周围盐碱地,就适合种这种作物,还能够治碱。杜中宵酿白酒,就是要用高粱代替大米做酿酒原料。

刘几道:“此事日后你专门写一封书送到州里,自有知州决断。今天不谈公事。”

杜中宵拱手称是。见铜锅里面鸡汤已经烧滚,挟起一片羊肉卷道:“里面的鸡汤热了,正好用来烫肉吃。这肉在锅里一放,颜色变了便是熟了,在料里面一蘸,鲜美无比。”

一边说着,一边把肉卷烫熟,在面前小碟里一蘸,向几人展示了一下。

“有些意思。”刘几见状,也挟了一片羊肉卷烫了吃了,赞不绝口。

程县尉心中叹了口气,与郑司理一起夹了肉片涮了放到嘴里,还没尝出肉味,便已化光。只能心中暗暗叹气,难得今天吃肉,却尝不出肉味,只吃了一口酱味在口里。

饮过几杯酒,刘几对杜中宵道:“推官适才吟了一首七绝,甚有意思。这诗以前从未听过,可是推官所作?此诗甚有意境,只是不知此时吟来何意?”

杜中宵愣了一下,才想起刚才自己无意吟的那首诗来,随口答道:“在京城待考之时,闲来无事联句练诗,偶然得了这么一首。只是见那边菊花凋残,心有所感罢了,并无深意。”

“哦——”刘几点头,只道是杜中宵一时睹物思情,想起了自己辛苦备考的时候。这诗是后来的苏轼所作,是其名篇之一,自是极好的,刘几不由反复吟咏赞叹。

杜中宵这个时候念这首诗,却不是这个意思。他看见那凋零的菊花,一时想起这首诗,又想起了历史上苏轼做这首诗的背景,才不由自主自主地念了出来。

此时西北战事逐渐平息,宋朝正在和党项议和,短时间不会有大仗了。宋朝三场大败,第一场三川口失了刘平和石元孙两员管军大将,中外震动。刘平没于贼中,不降而死。朝廷以为刘平殁于疆场,对其后人封赐极厚。后来知其未死,碍于面子不好夺他后人的官,但他后人都仕途坎坷。刘平幼子刘景文与苏轼相厚,这首诗就是苏轼赠于暮年的刘景文,影射刘平故事。

杜中宵穿越千年,对于西北这样不明不白求和觉得甚是憋屈。不过他现在官位低微,难以影响朝廷大局,想起这些事情来便情绪低落。

所谓身在中原,心在西北,不自觉就把这诗吟了出来。

此时朝廷杜衍为相,范仲淹任参知政事,韩琦任枢密副使,九月间,皇上强令范仲淹和韩琦条奏政事,改革积弊,两人由此上陈十事。

从邸报上得知这个消息的杜中宵,知道历史上大书特书的庆历新政,已经开始了。

一边是让人泄气的西北议和,一边是自己已经知道有始无终的朝廷新政,杜中宵有些茫然。

第42章吃个痛快

西北无大战,近几年声名大振的范仲淹和韩琦调入朝廷为执政,正为皇帝倚重。元老吕夷简请老固辞,以太尉致仕,也自觉地为新人让路。此时上下一心,朝廷出现了一副朝气蓬勃的改革气象。

天章阁问对,皇帝给范仲淹和韩琦纸笔,必有对策才许外出。两人各自上奏,合起来为十事。这上奏的十件事,皇帝几乎不打折扣地接受,便是杜中宵前世历史书上学过的庆历新政的开始。

接到邸报,杜中宵把这十策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希望结合现实,找出自己前世没有意识到的深意来。浪费了无数脑细胞,结果着实是有些失望。

十策,一曰明黜陟,二曰抑侥幸,三曰精贡举,四曰择官长,五曰均公田,六曰厚农桑,七曰修武备,八曰减徭役,九曰覃恩信,十曰重命令。

杜中宵把这十策几乎全部背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得出一个自己不愿意授受的结论,那就是文人谈政,终无大用。这样的十条意见,不该是宰执提出来的。或许是皇帝逼得太急,范、韩二人初回京城不了解情况,又太过谨慎小心,过于假大空了。

如果是一个平常的读书人,或者是后世学历史课做题,提出这么十条意见,勉强说得过去。或者更通俗地说,这是历史课的习题给出的答案,而不是政治课习题的答案。

以杜中宵前世上政治课的经验,这个时候回答皇帝,第一是要回答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什么,第二是要回答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次要矛盾是什么。针对问题和矛盾,从哪些方面着手,采取什么样的改革措施,发扬矛盾中的积极方面,改变消极方面,从而解决面临的问题。从而制定大致的改革步骤,第一步应当怎么做,达到什么目标,第二步怎么做,达到什么目标,逐次解决面临的问题。

可惜这十策里,对于朝廷面临的问题,只有四个字,内忧外患。至于内忧有哪些方面,外患有哪些表现,语焉不详。而解决问题的对策,则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而且多是老生常谈。

这些问题并不需要范仲淹和韩琦,随便几个大臣就可以提出来。解决的对策也同样,只要招集两制大臣集议,绝对有不下于十策的改革措施出来。为什么是范仲淹和韩琦?杜中宵的猜测,不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有这见识和能力,而是因为他们两人年轻力壮,又挟西北之功。总而言之,是皇帝本人对前面数年的朝政不满意,对掌权的老人不满意,改革是手段,目的是实现朝政的新老交替。

这是一次为了改革而进行的改革,既无明确的目标,更没有明确的纲领,也没有切实可行的措施与步骤。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注定了会失败的改革。对于皇帝来说,只要完成了朝政的新老更替,便就实现了改革的目的。然后呢?那些改革措施本就没有什么然后。

十策中的均公田,并不涉及土地制度,实际上指的是官员职田,关乎的是官员待遇。由此,十策可以大致分为几个方面,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覃恩信、重命令,这七项全是关于官员的选拔、任用、升降的,属于对官吏和行政制度的改进;厚农桑和减徭役属于鼓励农业;修武备则是加强军事制度,主要内容就是逐步恢复初唐的府兵制。

把这些改革措施一分类,便就看得出来,基本都是老生常谈。用杜中宵后世的眼光来看,好几项还是在开历史倒车。比如精贡举,不是怎么改考试制度,而是加强察举在选官中的份量,也就是要求举子德才兼备。州试时加大举荐的比重,取消弥封誊录,与杜中宵前世高考减轻分数比重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范仲淹是当世大儒,他是真地对官员的道德水平要求高而已。比如军事上的修武备,提议是逐渐改回初唐的府兵制,混不管现在的土地制度已经不具备府兵制实行的条件,也不管府兵制下能不能培养出合格的军队。不说唐初战争府兵占多大的份量,就以唐初保持战斗力的年数,也不比宋初禁军保持战斗力的年数多上多少年。这样的改兵制,实际改的是社会制度,对这个年代真正的兵制分毫未动。

至于厚农桑则是朝朝讲,代代讲,年年讲,没有真正的改革措施,说了等于没说。而看起来最可能施行的减徭役,由于根本没有意识到税收成本和行政成本,施行的可能性也不大。

庆历新政历史上多么大的事情?杜中宵本来是抱了希望的。知道这个日子近了,他到永城这里任职之后,一面盯住马蒙,希望能够澄净地方,另一方面对垦田丝毫不放松。就是想借这个时机,做些实打实的政绩出来,不要错过了这次历史大潮。然而真看到了改革措施,便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依着历史知识,庆历新政最大的影响便是开启了君子小人之争。现在杜中宵终于明白,为什么是这个结果。皇帝是为了改革而改革,没有纲领没有目标,只不过新旧代替,除了党争还有什么?

这一个月来看明白了这一切,杜中宵对朝政大事有些心灰意冷,心思全放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来。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感而发,念出那首诗。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范仲淹和韩琦在这个时候把改革的利刃指向吏治,实际上要掀翻既有的利益格局,风骨自然是有了。但对于整个国家,对于普罗大众来说,这些到底有多少意义?一年的好景,是在橙黄橘绿的丰收时节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寒冬见风骨,但最重要的,是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忙碌,

在庆历十策中杜中宵看不见这些。也正是因为如此,庆历新政过去,除去留下了党争,几年之后就见不到痕迹。

在杜中宵前世,改革是一面旗帜,历史事件只要沾上这两个字,便就值得大书特书。而且一定要有一个保守派,跟改革派作斗争,好像打仗一样。然而这个年代,不管新政还是改革,都只是后世起的名字而已。最少对于刚刚通过科举站稳脚跟的儒家新贵来说,还没有做好开辟一个新时代的改革准备。

程县尉和郑司理两人吃得口滑,不住地夹起肉片在锅里涮了塞进口里。不大一会,蘸料里的芝麻酱味道变淡,肉片在口里终于显出鲜美的肉味来,程县尉几乎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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