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如今已有九月,身上穿着粉袄红裤,绣花小鞋,裹着一件小小的大红羽缎面哆罗呢里的棉斗篷,斗篷连着雪帽,沿边镶以雪缎,绣以红梅,越发显得一张小脸晶莹如玉,她趴在林如海怀里望着贾敏抿着嘴儿笑,十分可爱。
贾敏伸手要抱她回去,她将头一扭,小手揪着林如海的头发,竟是不肯。
林如海一手托着女儿,一手抚其后背,往上举了举,笑道:“哪里就冷到不能出门的地步了?湖水还没结冰呢。我出门坐车,吹不到风。再说,我们父女两个不走远,只到瘦西湖一游,咱们住的园子虽好,到底只是人工堆砌,非天然之景,没什么好瞧的。”
说话间,望着女儿笑道:“玉儿说,是不是?”
黛玉此时尚未开口言语,又是幼婴,哪懂林如海话中之意,茫然地看向林如海,嘴里啊啊几声,娇娇嫩嫩,模模糊糊,也听不真切,不知她想说什么。
贾敏只得让他们多带些仆从,又命奶娘带着黛玉换洗的衣裳跟着方好。
车内铺以锦毯,又设火炉,才一上车,扑面便是一阵融融暖意,又有炉内焚了一点清香,林如海解了斗篷,亦解了黛玉身上的,因车外街上人声鼎沸,黛玉望着窗口咿咿呀呀地叫着,伸手去抓帘子,极力探头想去瞧热闹。
林如海知道她闷了,微揭帘子一角,令其看到外面人来人往的景状,街边商铺酒楼书肆林立,寻常贩夫走卒倒不常见,唯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以及过往的路人。扬州乃是天下第一等风流富贵之地,客人路人均衣着光鲜,黛玉高兴地在林如海怀里手舞足蹈。
行不多时,马车停于瘦西湖畔,林如海先给女儿裹上斗篷,方抱她下车。
虽时值冬日,然游人如织,望着湖波荡漾,水色潋滟,林如海只觉得心胸为之阔朗,耳目一清,此时天如澄碧,云若白雪,黛玉越发高兴了,指着湖面上的画舫叫个不停。
林如海笑道:“好,咱们也去船上坐一坐。”
话音未落,便见一艘画舫停于湖畔,鼓瑟从上面走下来,道:“老爷,都妥当了。”
此画舫乃是林如海早命人预备的,上面都是林家的小厮丫头,林如海便抱着黛玉上了船,甲板上设有炉案等,正有一个头梳双鬟的绿衣丫鬟扇着风炉烹茶,壶嘴里吐出袅袅热气被风一吹便即消散,愈加衬托出此婢雪白一段如玉的手腕。
林如海上来后,画舫缓缓游向湖心。
林如海意欲进舱,不料才踏进半步,便听黛玉啊啊大叫,扭头看向舱外,示意出去。林如海想了想,便命人挪了一张藤椅到船头,径自坐下,黛玉方欢喜起来。
先前的绿衣丫鬟送上香茗,又有几个小丫鬟鱼贯而出,在藤椅旁设了一几,摆上几色鲜果细点,又有一个丫鬟拿了一幅狐皮毯子过来,正要盖在林如海腿上,却听林如海道:“姑娘还小呢,碰皮子不好,换件织锦毯子来。”
听了这话,那丫鬟忙换一张天蓝如意云纹的织锦毯子。
林如海将毯子盖在膝上,却双手伸于黛玉腋下,扶着她踩于其上。
黛玉东张西望,乐不可支,一时瞅瞅景色,一时看看林如海,一时又揪着林如海的衣襟不放,真真是忙得不得了。林如海却觉得十分欣慰,虽然比之林睿,黛玉仍觉瘦弱了些,但是比之上辈子却强了不少,自出生至今只生了三四次病。
黛玉刚一出生时,林如海便已请大夫细细把脉了,只是大夫说黛玉胎中仍有些气血不足,想来和父母无关,须得好生调理,十年后便能和常人无异了。
林如海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得十分不忿,他已是如此小心谨慎了,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心力,饮食之仔细,比之皇宫都不差,自己和贾敏、林睿母子的身体亦佳,林睿九月早产尚好,黛玉十月分娩,如何仍旧避免不了上辈子体弱多病的命运?
林如海忽然想起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和尚道士来,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人。甄士隐抱着英莲曾经遇到过他们,出家亦随着他们同去,薛宝钗之病得过和尚给的药方子药引子和金玉良缘的吉利话,贾宝玉王熙凤之魇亦有和尚道士来持通灵宝玉念诵一遍,贾宝玉出家是他们度其超脱,记得自己女儿三岁时亦有癞头和尚说些疯话,总是见到他们的踪迹,莫非他们是真人不露相,其中有什么缘故,导致自己无论如何都免不了女儿病弱之痛?
林如海忽觉胡须被黛玉揪住,顿时回过神来,见女儿得意的小模样,不由得笑了。
黛玉蹬了蹬腿,小手指着从旁边划过的一艘画舫叫了起来,满眼好奇,似乎是觉得为什么别的画舫比他们家的画舫更华丽更宏伟更秀美,又或者是觉得为什么其中传出一阵丝竹之声,又夹杂着许多猜拳行令等欢声笑语。
林如海皱了皱眉头,脸色不悦。
他选在今日出来游湖,往的又是湖心,不与他人碰面,为的便是一份清静天然的景色,哪里想到竟会遇到这样的画舫,鼻端尽是脂粉香气,耳中唯听其内传来莺声燕语。
杜牧曾有诗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兼之此处又为盐商大贾汇聚之所,堪称富甲天下,更何况青楼林立,名妓云集,不知多少人都认为下扬州为人生最欢喜之事,因此许多盐商在此大兴土木,又有许多画舫飘荡于湖中。
林如海掩住爱女的耳朵,吩咐道:“离那画舫远些,没的玷辱了耳朵。”
鼓瑟听了这话,想起早先打听到的消息,又见那画舫逐渐靠近,忙走过来低声道:“老爷,太子殿下的门人在那艘画舫上行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