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實從未屈服於命運。
即使他體弱多病,早就被人說活不長了,他也從未任由命運擺布,總想讓一切望好處發展。
即使他看過那個神秘的話本,做了那樣離奇的夢,他也一直在努力維繫與蕭征易的關係,克服心中的芥蒂,說服自己不用話本中和夢中的一切去對現實做出評判。
即使他知道按照話本,蕭玄就應當死在今年,他當時還是拼了命地趕去處州,力圖挽回局面。
他從不逃避命運,想要靠自己戰勝命運。
龍泉之戰後,那時他看到蕭玄無恙,還曾在心中長舒一口氣。
蕭玄昨日裡還派人送來蓮子,他當時不僅驚喜,更感到寬慰,以為蕭玄還是好好的。
原以為,只要挨過今年,一切都會好了。日子會安穩地過去,不論是話本還是噩夢,都不會左右的他的命運。
但……現在,這一切,又是怎樣一回事呢?
蕭玄見到周琰,深吸一口氣,提勁想要坐起來,卻沒能動得了半分。
三四月前,那一日是暮春時節,仙華山下昭靈宮前微微細雨。正是在如今躺著的這個地方,他即使身負重傷,還能強撐著坐起來。
短短數月過去,人卻已不復當時。
蕭玄乾裂的唇動了動,說道:「請國師近前。」
他少好遊俠,劍術群。當年談笑爽朗,說話永遠中氣十足,如今的聲音卻很虛弱。周琰這十三年來從未聽過、從未見過他如此脆弱。
周琰走上前,方才要在榻前下跪,蕭玄叫住了他:「……國師不必多禮……請坐於榻側。」
周琰坐到蕭玄的他上。
蕭玄顫巍巍伸出手來,握住就周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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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武之人的手,五指骨骼分明,每一個蒼白的關節都帶著力度。如今握住周琰的手,本是鷹隼的利爪,卻化作已枯之木,仿佛風一吹就要化為灰燼。
「你身子不好……本不該讓你千里迢迢趕來。只是……」蕭玄望著周琰說道,「有些事……若不親自囑咐……朕不能放心……」
周琰的雙手緊緊握住蕭玄的枯瘦的手,仿佛只要緊緊握住,便不會失去。他眼眶通紅,搖頭道:「陛下保重龍體……」
「龍泉一戰……無數生靈塗炭……朕有愧於社稷……本無顏再見眾卿……與百姓……」蕭玄說每一個字都仿佛很吃力,頓了一會兒,說道,「憂心成疾……命在旦夕……但有不能放心……牽掛之事……苟延至今……」
「國師……國師從少年隨朕……南征北戰,算無遺策……戰無不勝……至今已有十三年……今不得不以大事相託付……」
蕭玄抬眼望原處看去,目光落在立於群臣之前的蕭征易身上:「太子……近前……」
蕭征易走上前,默然看著蕭玄。
蕭玄見蕭征易近前,轉眼望著周琰說道:「國師……太子頑劣無能……日後還望國師多多費心……」
「今後,還請國師……將太子當做自己的兒子看待……」
周琰握緊蕭玄的手,晶瑩的淚光在眼中打轉:「陛下放心。」
蕭玄又轉頭對蕭征易說道:「你今後,當視先生如父一般……多加敬重……不可絲毫冒犯……」
「記住……國師,是朕的人……」蕭玄雖形容枯槁,一雙眼睛卻還似鷹隼一般,明亮而深邃。他的目光在蕭征易身上,自上而下掃過,沒有半分愛子之情,倒像是在審視仇敵。
如今雖如殘燭將盡,在向蕭征易宣示主權時,卻依舊字字擲地有聲:「你只可,視之如父,不可妄生邪念……否則……天理難容,人人得而誅之……」
蕭征易的手暗暗緊握,琥珀色的眼眸中,沉沉的目光望向周琰,沒有說話。
人之將死,總有許多放不下的事,尤其是掛念於心之人。
而自古君難容前朝權臣。
當初,蕭玄從一開始便為周琰的日後做了謀劃,恐他為儲君所忌憚,故而從蕭征易幼時,便讓周琰親自教導蕭征易。有一層師生之情,本指望蕭征易日後能敬重周琰。
他對周琰本有不可明言的情愫,一直以來暗藏於心,但對身邊的人都時刻觀察提防。
他讓裴覺跟隨周琰,又有無數眼線,不許其他人與周琰過分接近。
但即使千算萬算,提防旁人,又豈料蕭征易比周琰年少整整十歲,竟也覬覦著他的人。
周琰聽到蕭玄說出「人人得而誅之」幾個字,心中一跳,覺得蕭玄實在言重了,連忙起身跪下:「陛下請放心,太子殿下一向對臣十分關懷,咳……臣日後一定竭盡全力侍奉太子,以報答陛下的知遇之恩。」
聽到周琰說出「十分關懷」「竭盡全力侍奉」幾個字,蕭玄冷冷看了蕭征易一眼。
蕭征易立於榻前,微微眯起眼眸。
寢宮中雖四下寂靜,群臣不敢出聲打擾,唯有蕭玄在囑託遺事,但他察覺出一切並不平靜。
這裡是蕭玄的行宮,到處皆有蕭玄的布置,暗處皆是蕭玄的人。蕭玄此時只需一揮手,任何人即使插翅都難逃羅網。
而此時,蕭玄望著蕭征易,冰冷的目光里,竟然動了一分殺意。
他在忌憚蕭征易。
蕭征易微微蹙眉,看了周琰一眼。
周琰跪拜於地,言辭懇切,眼中含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