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鬼使神差的,荀引鹤仍然非常有失风度地道:“休要好高骛远,状元可没有那么好考。”
江寄月愣了下后,便鼓起脸颊,瞪着他。
荀引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的修养风度其实不会允许他说出如此失礼的话,可那时候他并不想收回,反而摆正了脸道:“骄则满,满则倾矣。做学问最要紧的是踏实,而不是日日想着为名为利。”
他严肃的时候,真的很像先生,江寄月大约想起了被江左杨戒尺打手心的经历,气势渐弱,道:“知涯没有这样想过,一切都是我说的,我说他能考状元也不是真想他中状元,他就是一辈子做个童生我也喜欢他,我说那些只是为了鼓励他,好让他继续求学,他真的很辛苦,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几次想下山做长工。所以荀先生,你不要觉得知涯不好,都是我的错。”
荀引鹤微微凝涩,道:“怎会。”
那份原本热气腾腾的水蒸包渐渐凉了下去,他道:“更深露重,江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我会留好席位的。”
江寄月就高兴了起来,眼眸盈盈,道:“我替知涯先谢过先生了。”
她双手背在身后,一蹦一跳地离去。
江左杨从未拘束过女儿,所以把她养得如山花般烂漫,举止行动仿佛山间精魅般古灵精怪,那是荀家看不到的风景,也是荀引鹤体会不到的自由,因此他看得有些入神。
荀引鹤既然答应了江寄月便不会轻诺,果然留了个席位在座前。
那叫沈知涯的小子来得很迟,跑得大汗淋漓的,手上还留着干完活的痕迹,可见是割完猪草,喂完猪就赶忙拔足跑了过来。
荀引鹤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继续听着江左杨的发言。
那瞬间,无论是江左杨,还是仰着头用倾慕的眼神看着荀引鹤的听众,都不会知道,这位坐如青松的世家公子,天下名儒,竟然在嫉妒一个还要早起喂猪的乡野小子。
所有人都说荀引鹤什么都有,名利权色,皆唾手可得,可那时荀引鹤真切地觉得,他不如沈知涯富有。
到了午时,辩学结束,听众都围了上来,或许是为了探讨问题,或许只是想求个字,只有沈知涯逆流出了屋门。
只见廊檐之外,树荫之下,江寄月踮着脚,用浸了溪水的帕子替沈知涯抹着汗珠,她望着沈知涯盈盈的目光,是晨间滴落的朝露。
荀引鹤别开了眼。
如今那幅画面再次袭来,生动得让荀引鹤哑口无言。
他又凭什么,敢忘记那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呢?
见着江寄月疲倦的目光,手上的伤痕,便想当然地觉得沈知涯对她不好,迫切地问着,只为了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就为了心里那点私念。
但沈知涯刚才不也重申了对江寄月的爱???意么?
江家遭难时,沈知涯不也娶了江寄月么?
小夫妻明明恩爱着,偏他如个小人般,阴暗地疑心猜测着。
荀家清正的家风与诲人不倦的圣贤书,究竟是怎么教出他这么个面容丑陋的东西来?
荀引鹤重新看向了沈知涯:“你为何一定要留在上京,进入翰林院?”
沈知涯道:“按例不该如此吗?”
荀引鹤道:“若是按例,我也做不了这个丞相,朝堂之事,本没有什么旧例。”
沈知涯心底沉了下:“相爷的意思是,我无论如何是留不下来了。”
荀引鹤道:“你要知晓,你是破例才被拔了状元。”
这番话如颗巨石惊起沈知涯心湖的滔天巨浪,这些日子来,他所骄傲的,所依仗的资本原来都是假的吗?那他算什么?
沈知涯面无血色。
荀引鹤道:“圣上垂怜江左杨,想恢复香积山书院的声誉,所以才对你寄予厚望。我劝过,没有劝住。”
竟然是为了江左杨?
他怪了江左杨这么些日子,一直以来以为是受香积山所累,却原来他才是真正的助力吗?沈知涯想到在江寄月面前肆无忌惮说得那些话,如芒刺背,有些羞恼。
荀引鹤道:“但我也告知陛下,你才学平平,却有傲气,若是提拔你到与你不匹配的位置,恐怕会有祸事。况且科考做官,一为天子分忧,二为万民纳福,要想报国不一定要进翰林院,外放做了父母官,既可以历练,也可以磨你的性子,等做得好了,亦可升迁回京。你觉得如何?”
荀引鹤说得坦白,因他必须要警告沈知涯,切莫妄为,如今江寄月是他的妻子,与他是一损俱损,千万不要因他连累了江寄月。
可沈知涯只觉他的里子面子都被人戳了个透,他在荀引鹤的目光下,窘迫得像个赤裸的人。
荀引鹤只需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剥去了他所有的尊严荣耀。
才学平平。
空有傲气。
不配高位。
每个字都是在沈知涯的心上刮刀,他再平平,也是凭本事考到了上京,也是有功名在身,可是怎么在荀引鹤眼里,他就这样一文不值。
“我明白了,多谢相爷指点。”沈知涯坐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快被荀引鹤的目光逼疯了,他起身告辞,离开的步履踉跄匆忙。
他走得太急,倒是把江寄月落下了,江寄月匆匆向荀引鹤告辞。
荀引鹤道:“沈夫人。”
江寄月回头,荀引鹤手扶椅背,坐在楠木交椅上,先前还觉得富丽堂皇的装饰却和他的气质异常融洽,他好像在这里坐了很久,从过去,到将来,他会一直是荀家的基石,长绵世泽,丕振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