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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页(第1页)

“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茕然在堂,迢递关河,归省无日……”

信中每一个字他甚至都可以倒背如流,他们如同北地最严寒的风霜一般,在自己心头一下一下地掠过。

顾贞观想说自己没有忘记当年营救他的承诺,可是他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羞耻。纵是记得又如何,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无可奈何之下,他拿出了自己很早就写好的《金缕曲》。这张泛黄的诗稿,他无数次地藏在袖中,揣在怀里,终是没能拿给容若看。

而此刻,他已别无选择了。在他意识到容若和玄烨的关系之后,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但他并不想利用和欺瞒的方式,所以,他对这个最真诚的人选择了同样真诚的方式。

在千佛寺的风雪之中,拿起笔,将这两首词一笔一划地重新抄了两份,并提上了“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的字样。一份寄回了宁古塔,一份则派人送进了纳兰府中。

他知道,除此之外,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他和容若之间,只需这两首词,便已然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改bug

29

当时只道是寻常(中)

几日之后,顾贞观收到了容若的回信。

同样只是一首词,一首《金缕曲》,这是他们之间最深挚的交往方式。

金缕曲·简梁汾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世人。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拼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梦生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一字一句看完之后,顾贞观觉得自己开始颤抖。他五指死死地握着纸页的边缘,半晌之后,终于落下泪来。

这是他十多年来的漫长寻觅之中,所看到第一束如此澄明的希望。

在寄出信之后,他忐忑了许久。他想过纳兰容若各种可能的反应,婉拒,推诿,或者淡淡应下。

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等来的竟是一句“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仅仅在看过两首《金缕曲》之后,便把营救吴兆骞之事视为己任。并且为了不让自己再存担忧,末尾还特地添了一句“知我者、梁汾耳”。

这是何等深重的一个承诺。

直至此刻,顾贞观才发现过去的那些不安和犹豫,竟是那样多余。也许即便容若如是说,自己终究还是不够了解他,不知他心内的这份赤诚和真心,究竟可以宽广到何种地步。

念及此,顾贞观伸手慢慢地拭干了泪,从案边拿出一沓诗稿来。那是吴兆骞从北地流传回来的《秋笳词》。

最上面的便是一首名为《夜行》的诗:

惊沙莽莽飒风飚,赤烧连天夜气遥。

雪岭三更人尚猎,冰河四月冻初消。

客同属国思传雁,地是阴山学射雕。

忽忆吴越歌吹地,杨花楼阁玉骢骄。

挟裹着宁古塔漫天冰雪的字句掠过心头,但顾贞观头一次竟觉得不再冰冷。也许是因为希望总是带着暖意的,有了那一首词的承诺,自己十余年的努力便不算是白费。而往后的等待,也不再将庸碌无为。

次年二月,玄烨带着亦是身披甲胄的命内大臣、大学士、学士诸文臣,浩浩荡荡地摆驾南苑,例行围猎之事。

然而此行,他却没有带上容若。因为他知道卢氏的产期将近,容若自然是要伴在身旁的。

即将为人父的心情,玄烨也是有过的。他还记得三年前,自己在坤宁宫外焦急而喜悦的每一分等待。所以他也不愿强行剥夺掉容若经历这番等待的权利,纵然有几分不舍,还是独自带着众臣去往了南苑。

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月中旬了。只是,让玄烨没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容若等待到的,竟是比自己更为残酷的结果。

卢氏难产而死。孩子夭折。母子双双而亡。

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玄烨刚回宫不久,还未来得及做任何歇息。李德全侍候他更衣的时候,随口问到容若的情形,但听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答复。

玄烨闻言,拿在手里的甲胄砰然落地。李德全一惊,赶紧弯腰捡起,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灰尘。抬起头,却触到玄烨有些失神的目光,只得叹了叹。然而还不及出言安慰,却玄烨却已匆匆收了神色,垂眼看着自己慢慢道:“替朕更衣。”顿了顿,把目光投向窗外,“……去纳兰府。”

李德全知道自己是怎么也劝不住了,便赶紧让人拿了便服替玄烨换上,派轿子送他出了宫。

玄烨步入纳兰府邸时,抬眼便可见满院的缟素。他知道卢氏已去世了半月有余,这府邸上下仍旧沉静在一片显而易见的悲恸之中。

这一幕太过熟悉,玄烨只觉得自己的心头也跟着沉重了几分。他还清楚地记得赫舍里死去的时候,自己亲自送她,一直到北沙河巩华城殡宫的情形。那个时候,举国大丧,街市上无处不是一片缟素凄凉,送葬的队伍经过的地方,洒下的纸钱足以铺满整条道路。

玄烨知道,那时自己心内的悲恸,是包含着一层浓重的悔意和歉意的。这种悔意和歉意,源自于她生前自己的冷淡和忽视。也许人生来就是如此,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只有在失去了之后知道后悔。

而此刻,想必容若的心情,和当年的自己也是一样的罢。因为不管你是不是爱着或者爱过那人,她在你生命之中终归是独一无二的。一旦失去了,就无可挽回。

何况是纳兰容若这般将情义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

因为沉寂在思绪中的缘故,玄烨站在空旷的院子看着远处,不觉有些失神。这时,一个仆人走近打断他的思绪。

那仆人自己是见过的,看他的样子对自己也似是并不陌生。毕竟过去一段时间,自己隔三差五的,便会来此造访。

于是玄烨便对他笑着告诉他,自己听闻容若的夫人新丧,特地前来吊唁。顿了顿,问他容若身在何处。

“公子这些日子一直在灵堂里。”那仆人伸手指了指北面,玄烨顺着他的指尖看去,见那里远远望去,只有满目的白色。

“多谢。”玄烨有些迫不及待想过去,但走出一步,却又顿住,冲那仆人问道,“你们公子……今日可好?”

那仆人闻言,却并不如玄烨所期望的那样。而是摇头叹了叹,低低道:“我们家公子的脾性,想必您也是知道的,这都已经半个对月了,不吃不喝的,几乎也没有出过灵堂,谁也劝不住……”

话说到一半不由霎然顿住,因为玄烨根本不及听完,已经迈开步子朝灵堂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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