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时候,容若才发现,这个一直习以为常般留在身边的人,居然也是会离开自己的。就好像此刻一般,仿佛自己稍稍一松手,她就会立刻离自己远去。
似是感觉到了手中逐渐收紧的暖意,卢氏缓慢而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来。然而这笑容太淡,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过了很久,终于慢慢开口,哑声道:“夫君……孩子……是不是……是不是……没了?”
容若双手紧紧地包裹住她冰冷的手,抵在眉间,没有作答。
然而卢氏分明感觉到,那顺着宽大掌心流入的温热液体,已经一点一点地灼痛了自己的皮肤。
她恍然片刻,却是无奈地轻笑了一声,移开视线,定定地望向自己正上方的帐顶。
“对不起……夫君……”似是自语一般的低声呢喃,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落入容若的耳中,“雨蝉没能……没能替夫君留下子嗣……对不起……”
容若此刻已是泣不成声,唯有死死地握住卢氏的手。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纾解几分心头的剧痛。
“没关系……”他抬起头看着卢氏,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哽咽到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你还在……就好……”
“只可惜……太迟了……”卢氏却慢慢地别过脸来,干裂的唇边不见半分血色,“我大概已经不能……不能陪夫君太久了……”
“不会的……”容若颤声打断她,强笑道,“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然而这毫无说服力的话,与其说在安慰卢氏,不如说是在劝服自己。这个只剩下绝望的一刻,心内所真正担心害怕,甚至能够有所预感的事,却宁愿不承认,宁愿相信言语间的否认所带来的安慰。哪怕它们明明如此短暂而无力。
但卢氏却恍若未闻,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指尖突然慢慢地动了动。容若放开手,任卢氏慢慢地伸出手,颤抖着落在自己的面上。
如蜻蜓点水般无力的轻抚,慢慢地滑落在颈项处,顿住。
卢氏垂着眼,目光稍稍失神,末了却是变得异常柔和。片刻之后,终是慢慢,继续之前的话道:“……夫君日后,也无需……再有何顾虑才是……”
容若闻言一怔,来不及思考,却见卢氏微微一笑,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方向道:“我总是记得……记得院子里……夜合花开满树的样子,在这窗口……正好一览无遗。”慢慢收回目光,苍白的面色中仍带着笑意,“来年春夏,待我好了……夫君可愿陪我同赏,可愿……为我写一首词?”
容若用力地点点头,但不知为何,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
卢氏垂眼看着他片刻,忽然道:“此刻……花期未至,却不知……那枝头……该是怎样的光景,夫君可否……可否替我打开窗子?”
容若闻言立刻用衣袖拭干了泪,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
此刻还是三月中旬,那枝头仍是一派青绿之色,甚至连花苞,也未曾结出。
“此刻着实为时尚早……”容若边说边回身看向床畔,然而话只到一半,便心知无需再说下去了。
因为那人,已等不到花开的季节了。
卢氏垂着脸,微闭的双眼之中却透着一派安详。她脸上甚至挂着微笑,就如正处于甜美的梦境一般。
容若突然笑了,可是这一笑间,泪水却再度滚落了下来。其实丧子之痛,对于刚出过大红的卢氏而言意味着怎样的打击,自己心里已是再清楚不过,只是心底却一直固执着不愿意承认罢了。
在孩子夭折的半个时辰之后,卢氏终是平静地死去了。
然而直到木然地看着仆人带着她的尸体出了房门,容若仿佛才意识到,一个昨日还有着温暖温度的人,此刻竟是这般化作一具冰冷的尸身。任自己如何叫唤,也再不会醒来。
房间里顷刻间就空空如也。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角落里,只觉得心内似乎仍然有什么在抗拒着这个事实。唯有慢慢地走到卢氏的梳妆台前,拿起她平素用过的首饰,一件一件,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仿佛如此,就可以追回几分她的残迹。
然而那些首饰,却一如她此刻的身体一般冰凉。容沉默半晌,终是将其轻轻地放回原处,抬起头,恍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丧子,失妻。只是半日而已,就历尽了人世间的悲哀。便连着镜中那模糊的影子,也似是憔悴了大半。
容若呆呆地看着,然而当目光落在自己脖颈处的时候,整个人却怔在原处。
月牙一般的齿痕,半遮半掩在衣襟的末端,只要稍稍一挪动身子,便足以全然地暴露在视线中。
这是玄烨在动身去往南苑的前一晚,太过忘情而留下的痕迹。也许是因为即将面临短暂别离的缘故,二人都有几分失控。事后玄烨颇为愧疚,还亲自替他擦了些药膏。
事后容若早已将此事淡忘,然而这痕迹到现在却仍未痊愈。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卢氏抚上自己脖颈的情形,容若忽觉头顶有晴天霹雳之感,一霎间只是呆住一般怔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刻容若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和玄烨的事,卢氏她早就看在了眼里。可是……她却默默地将这件事藏在心里,甚至没有露出一丝痕迹来。
“……夫君日后,也无需……再有何顾虑才是……”
“无需……再有何顾虑才是……”
低哑的声音,伴着她形销骨立的模样,再度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竟是如此痛彻心扉。那原本没来得及思考的句子,此刻却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容若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死死地抓紧了梳妆台的边沿。
只是他从未想过,卢氏的这份沉默里,竟还包含了这样一种含义。
她知道自己心中别有所属,作为妻子,这一些点滴她也许一直都悄然地看在眼里。而自己的歉疚,哪怕从未明说过,她却也能感受得到。
所以末了她告诉自己,夫君日后,便再不需有什么顾虑了。
等我死后,你便可以毫无顾虑的去爱了……
五指间拼命使出的力道,已不足以制止整个人的颤抖。容若恍然地抬起头,终于发现,镜子里面的人已是泪流满面。
走出房间之后,他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一天一夜,发疯一般地写着诗词。
脑海中回忆着有关卢氏的每一分细节,她素来的一颦一笑,对自己生活照料的一点一滴。哪怕自己过去从真正未在意过,哪怕它们太过稀少,哪怕回忆的时候悔恨如同尖刺一般刺进心头,他仍不愿让思绪从中抽离半刻。
因为自己过去,从来未曾将她真正地放在心上过。
笔尖行云流水一般不间断地书写着,长久地沉浸在回忆之中的感觉,让他近乎窒息,有时候甚至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写的究竟是什么。
但手中却仍不停止。脑中的每一分回忆几乎不加思考,便化作一串串字句来,最终汇集成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