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那些曾经一同欢会的故交,如今或死去,或革职,早已风流云散。人生中的分离聚合太过无常,已非一言能道尽。言止于此,对于彼此,便已足够了。
曹寅坐在他对面,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却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容若收了笔墨,轻叹出一口气时,他才忽然开口道:“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容若闻言一愣,正欲开口,却被曹寅抢着笑道:“此乃梁汾之句,不过被我稍稍改动几个字而已。”
容若闻言不由笑道:“原来荔轩同梁汾,亦是交情不浅。”
曹寅笑而不言,却只是起身,唤下人拿上一副《楝亭图》。楝亭乃是曹寅的父亲曹玺所建的亭子,因院中有一棵生长多年的黄楝树,便以树为名,是为楝亭。这两个字,亦是曹寅为自己取的字号,也是二人此刻正相与对坐之处。
曹寅慢慢地展开这幅画,容若走近一看,只见上面已密密麻麻地题满了诗词。仔细一看,俱是名家手笔,其中更有顾贞观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容若,”曹寅以手指向一处空白,笑道,“这一处便是专为你而留。”
“恭敬不如从命。”容若微微一笑,拿出方才收回的笔墨,重新摆开。目光听着图幅之中的景致,研磨蘸笔间,胸中便已然成词一首:
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兖,昔日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晨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青子盼乌衣,来非暮。
走笔间他想起了太多,以至于思绪都有些飘忽,从这江南之行发端,联想到人生中的沧桑变幻,想起风流云散的挚友……
浮生如梦,人生几何。单凭这有限的字词,又怎能尽数写就?
半月之后,容若如在信中所言的那般,挥别了曹寅,挥别了自己依依不舍的江南,终究独自北上而返。
离开之际,不知为何心中竟凭空多了几分感伤。却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有机会重游此地?
不知为何,脑中却忽地回想起李煜的那首《渔父》来。心中莫名一阵感慨,不由得脱口而出,亦是吟出一首《渔父》来。
渔父
收却纶竿落照红,秋风宁为翦芙蓉。人淡淡,水濛濛,吹入芦花短笛中。
然而这些,终究只存在于念想之中而已了。容若知道,自己此生无论如何,是无法终老于此了。
念及此,不由轻叹一声,转身,慢慢地走上了开往北方的客船。
几经辗转,回到京师府邸,等着自己的是顾贞观和严绳孙。顾贞观看来明显地苍老了几分,而严绳孙依旧是一贯的狷介不羁之态。
三人重聚渌水亭,谈笑间依稀如故,却似乎如同早便约定好的一般,没人再提及发生在周遭的那些变故。仿佛不提不说,它们便从来不曾发生一样。
夜晚,顾严办了一桌简单的酒筵,为容若接风洗尘。酒筵上,顾贞观忽然道:“容若可曾记得,我说过要带一人来与你相见之事?”
容若一愣,随即点头笑道:“自然记得。”
顾贞观亦是一笑,却道:“不如先听她一曲如何?”说罢便请上一人来。
那人一身月白色裙衫,素淡雅致。怀抱着琵琶,款款走上前来,却在不远处坐定。略略调试音弦,便轻轻唱出一首《蝶恋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