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辞的心碎成一个烂石榴,籽实被掏掉,剩下一副空落落的躯壳,游魂一般,从树荫下飘到宴席里。发怔久了,眼前的景象都模糊起来。等再回过神,寿诞宴的席面已然浩荡地摆在面前。
玉清因心里有愧,不敢同妙辞坐在一起,便跑远坐到别家小娘子身旁,一面抻筷夹菜,一面窥视妙辞的脸色。看妙辞心有不豫,玉清自个儿也不痛快。
妙辞一门心思扑在席憬身上,没顾得用膳。
花厅里人头攒动,宾客们围着流水桌高雅地品菜,厅外的婆子丫鬟百无聊赖,稀稀拉拉地挤在廊下,“磕啪磕啪”地吃着南瓜籽。琉璃藻井滤过一层阳光,把花厅照出一种荒腔走板的热闹。男女老少都在吃吃笑笑,仿佛除了满足食欲,再没旁的目的了。
誉王打帘进来,恰见妙辞呆愣愣地拘着,分外格格不入。
那边是女席,他不方便凑近,便让婆子将妙辞喊出。
誉王倚着廊柱,就这会儿功夫,那个玉戒指已经被他穿上绳,当一条项链挂在自己脖上。项链掩在衣襟里,从外看不出。走路时,玉戒一贴一扬,轻巧地压在胸口,总让誉王以为那是妙辞依偎他时的重量。
原本想把戒指还给妙辞,可偷么听完玉清一番离经叛道的话,誉王忽然就想将此物占为己有,实际他也真这样做,趁无人知晓。
见妙辞来了,誉王臊眉耷眼,“没能找到玉戒,我……我深深对你不住。”
妙辞撮起指根的白痕,“一个戒指罢了,既实在找不到,那就不挂心它了。”
她哪还有心思挂念那枚戒指,就连手上因戴戒指而留下的那一道痕迹,此刻她都看着碍眼,恨不能将手剁掉。
誉王要她对席憬疏远,那意味着他就有机可乘。可当真看见妙辞不爽快,誉王心里竟也不算很舒坦。
誉王朝妙辞凑近些,“不然锻出个一模一样的?”
妙辞眼露幽怨,“再相似,到底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誉王躬起腰,褐眼濛濛地看她,“那我只好再找找。”
妙辞斜过脸,往后躬身。但她的脊背已经抵上廊柱,退无可退,因叹道:“殿下何必执着于一枚戒指?”
“不是我执着,是你的神情告诉我:你还在执着。”誉王背过手,宽大的袖管里衬有一个小盒子。
他声音轻飘,哄小孩一样的腔调,“我只好再找找……倘若我能找到,你该如何?”
妙辞一头雾水,“殿下只站在我面前,就算再找找了吗?按这种找法,纵是找到天荒地老也找不到。”
誉王把小盒打开,里面有一枚石榴红玛瑙戒,戒托上錾着几片石榴籽,玉石圆润光滑,造工精致,是姑娘家拒绝不了的款式。
誉王努嘴,“按这种找法,还真找到了。戴上要仔细些,不好再弄丢。”
妙辞惊讶,“原来那块是羊脂玉的,这一块红玛瑙又算什么。”
小盒子“啪嗒”一声合住。誉王把小盒子摁在妙辞掌心,煞有其事地说:“万千的好运啊,请都降临在这位小娘子的手心里吧!”
妙辞被烫到似的,本能想回缩,可誉王托住她的手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些日子以来,誉王府日以继夜地兴建,至今已建出大致廓形。半月前,我去瓦子里踅摸搭梁木材,回程路上,刚好与南康郡公宅打个照面。那座宅邸修建得慢,按那种懒洋洋的进度,要到年底才能建好。我看不下去,直接派去一批手脚麻利的汉子干活。这才过去多久,宅邸里的几间耳房后罩房并三道抄手游廊、两座抱厦厅业已修建完毕。”
誉王意气扬扬,“按我吩咐的速度,最迟入冬,你便能提着行囊移居郡公宅。咱们寄人篱下多年,隐忍蛰伏,为的不就是等时机成熟,独自搬到外面住么。”
他话锋一转,“所以你一定得收下这个小盒子,就当是我提前送了燎锅底1时该送的乔迁礼。”
誉王向来爱说半句留半句,这些话的意思不在送礼或建宅上头,而是隐晦地告诉妙辞:席憬在拖延她归家的进度。
那批磨洋工的汉子都由席憬亲自挑选,人家本来有速度,可席憬不允许出现那么麻利的速度,就是为了让妙辞在榴园里多住些时日。
从前么,誉王把席憬的行径当作“对义妹依依不舍”。今下想想,席憬用的分明是一个男人在挽留一个女人的手段,就像他耍心机要妙辞收下玛瑙戒指一样,席憬也耍着心机,要妙辞慢些离开,最好不离开。
男人的道德底线往往没有女人那样高,因此誉王很快就消化掉“兄妹不伦”这事带来的冲击。
“若嫌屋里喧闹,不如同我一块出去走走。”誉王提议。
妙辞不置可否,“不过为何在戒指上錾刻石榴?”
誉王笑着反问:“我也想问问,榴园为何栽满了石榴树?”
笑完,他回得模糊:“也许只是喜欢石榴吧。红艳艳的,外形饱满,果实甜腻,汁水浸润喉肠,能大饱眼福,也能解渴。”
妙辞一知半解地“哦”了声,旋即捉裙迈步,“屋里闷得慌,还是在宅里逛一逛更好。”
为何偏爱石榴,席憬自然有他自己的一番见解。
石榴是欲望的象征,满园石榴“噗通噗通”坠落,仿佛有无数欲望在这里悄然滋生、成长。
万夫人爱让妙辞闻檀香诵佛经,高举“存天理灭人欲”的大旗,势要为妙辞请下一座“节妇”牌坊。
席憬却要妙辞正视自身的欲望,食欲也好,情欲也罢,有了便有了,不需克制甚至是去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