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咱们去地铁站聊聊,地铁站比较方便。”裘力说话的口气仿佛地铁站是最好的聊天地点,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而上官莹心想:地铁站从哪儿讲方便?就坐地铁方便!他是不知道哪儿有咖啡馆呢还是图省事呢?还是扣儿?她建议:“我知道附近有一个咖啡馆,我们去那儿坐坐吧。”裘力坚持道:“不用,不用,地铁站聊聊就行。”得,看来他是不太重视和我的见面,上官莹心里这么想着,还是跟着裘力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她有点沮丧,本来很高兴又认识了一个中国人,是留学生又是商人,一定很有品味的,没想到初次约谈就让人感到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别扭,和以往的熟人朋友不一样。后来在和裘力聊了之后,知道裘力来自一个小县城,便释然了。90年代初,中国城乡差别很大,小县城的人和北京人,的确办事风格甚至思维方式都有很大区别。
上官莹和裘力在阿克加布利亚斯卡娅地铁站站台里聊了将近一个小时。伴着火车一趟又一趟地来了去,去了来的轰鸣声,他们的谈话一会儿高亢,声嘶力竭,否则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一会儿低沉,和声细语,唯恐往来乘客投过来过多的注意力。上官莹很不习惯在嘈杂的环境中讲话,但也只好忍着。他们先是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哪里人,什么时候来的,来干什么等等。一般在俄罗斯第一次碰面的中国人都会先聊这几个信息。上官莹了解到,裘力在莫斯科已经呆了两年多了,是一家国企派到俄罗斯来学俄语的,可当他看到身边的人都在做生意赚钱时,自己也心动了。他想先做生意转几笔,然后再学习。结果事与愿违,做了一年半的生意,钱没赚到,却呈现了赔的趋势。国内以为在莫斯科什么货都卖得出去,给他发来了大批积压的男式花衬衫和雨伞,可谁承想,俄罗斯人不喜欢他的货,贵贱卖不出去。货物都存在仓库里,卖出去的货款还不够仓储费和摊位费的,他都快愁死了。为了给国内一个交待,半年前他不得不开始学习俄语。现在他又要来学校上课,又要顾及货物,根本忙不过来,所以学俄语经常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货没卖好,俄语也没学好,他很苦恼。
裘力讲述这些经历时都是微笑着的,但他内心的酸楚和无可奈何和他的微笑一样显而易见。上官莹有点儿同情他了。裘力个子很高,大概一米八二、八三的样子,很瘦,腮都是嘬进去的;浓眉,不大不小的眼睛很有神,浓密的头发又黑又亮;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利落。他脸上总是带着笑,说话慢吞吞的,声音比较轻,给人的感觉很温和。他的神情有点儿像无辜的孩子,沮丧且孤立无援,令人想帮他一把。上官莹想到丹尼尔有摊位,可以放些裘力的衬衫和雨伞试试,万一卖得好,既帮了裘力,也帮了丹尼尔,岂不是一举两得。她把自己的想法跟裘力说了,裘力喜笑颜开:“那太好了!我可以先把货给他,卖出去再给我钱。”“好的,我明天给你消息。”话聊到这里,就差不多结束了。上官莹感觉口很渴,她想尽快回家,喝水,并把可以拿货的消息告诉给丹尼尔。她以为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可丹尼尔听了她兴致勃勃地解说后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的那种兴奋的样子,只是平静且似乎有点儿不情愿地说:“好吧,我试试看。”丹尼尔告诉上官莹,他今天回来得早,还真去了她学校旁的地铁站,等了半个小时不见她的踪影,以为她已经回家了,就自己走了。上官莹想起了噶琳娜的话,禁不住自己偷偷笑了。
裘力的花色男式衬衫俄罗斯人真是一点也不喜欢,雨伞还可以卖,恰好销售裘皮的旺季过去了,丹尼尔正盘算着和朋友一起去波兰进些夏装,趁着还没确定去波兰的具体时间,先一边处理裘皮尾货,一边卖些雨伞也不错。于是,上官莹和裘力见面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丹尼尔卖掉一些雨伞就要去裘力的仓库取一些,而上官莹成了当然的翻译,当然,也是免费的。有一天,裘力邀请上官莹去他家做客,说有几个中国朋友来他家吃饭,问她想不想凑凑热闹。上官莹欣然同意,中国朋友和中国饭都是她非常渴望的。
裘力住的出租房在莫斯科南区,地铁环线下绿线第三站,卡罗敏斯卡娅。那里还有个和地铁站同名,因拥有古老教堂而闻名的地域广阔,森林茂密的公园。不知地铁站是因为这个公园而得名,还是公园因地铁站而得名,或者无论是地铁站还是公园都因为这个地方的名称而得名。地铁行驶过程中,有一段路是在路面上行驶,可以看到远处高楼林立,一排排浅蓝色的楼体配上白漆镶边的窗户,矗立在莫斯科河岸,蔚为壮观,展现出一种大城市的气派。
裘力租的两居室就在这个高大的楼群中,据说是位教授的房子,房子的装修很有特色,全是木制的。地板是木制的,墙壁也是木制的,刻着小方格子,给人的感觉仿佛墙壁是雕刻出来的,很有新意。上官莹第一次看到这种别致的装修,觉得很长见识,心想房东当年装修房子时不定花费了多少时间,多少心血呢。可惜,俄罗斯经济萎靡,教授的收入少得可怜,他们只好自己想办法挣些额外收入,比如把房子租出去,或者做兼职工作,以保持生活的一般水平。裘力说他的房东要求很严,刚把房租给他时就多次强调必须保持房间干净整齐,否则就下逐客令。裘力自己也喜欢居住环境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所以经常打扫,房东自然对他很满意。整洁明净的房间,也增添了上官莹对裘力的好感,毕竟,她是有洁癖的。
上官莹特别喜欢出租房的厨房,特别是其中的橱柜。桃粉色L型的一排柜子镶在墙上,柜子下面镶着一排小木架,木架上放着各种小作料瓶,具体什么作料上官莹不得而知,裘力也不知道,因为那是些做俄国菜的作料,对于他来说,它们只能是漂亮的摆设。裘力的中国料理就放在它们下面的案子上,显得有点凌乱,但还看得过去。洗菜池是两个不锈钢的水槽,光可鉴人。洗菜池右上方橱柜下面是一排挂在不锈钢吊钩上的做饭厨具,菜铲、汤勺,笊篱,都亮晶晶的。操作台下面也是一排柜子。总之,打开柜门,一切应有尽有:食材、作料、餐具、灶具……说实话,上官莹没见过这么完美、方便的橱柜,她想,如果有朝一日她有了钱,也一定弄这么一套美观实用的橱柜。
上官莹赶到裘力家时,其他客人都到了。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上官莹久违的中国家常菜,据裘力说为了准备这些菜,他一大早6点就起来了,一直忙乎到现在。客人们带来了酒、饮料和水果。裘力向上官莹一一介绍了他的朋友们。先介绍的是杨女士和朱先生,他们都来自天津。杨女士原本上海人,但在天津定居了,自认为已经是天津人了。她四十多岁,个子矮矮的,胖乎乎的,肤色黑黑的,眼睛又大又圆。要说她的外表真跟人们印象中的上海女人不太相像,但声音很轻柔,还能听得出来有些上海口音。朱先生五十开外,是地道的天津人,个子比杨女士高点有限,头发乌黑,油亮油亮的,戴着付金丝边儿近视眼镜,看上去是个阅历丰富的小商人。他曾经在山东工作了十五年,所以把山东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杨女士和朱先生合伙在俄罗斯开了家贸易公司,销售德国壁纸。让他们一筹莫展的是,和裘力一样,他们也碰上了货物滞销的问题。裘力库存两万件衬衫卖不出去,因为俄罗斯人不喜欢衬衫的花色;他俩有60吨德国壁纸不知道卖给谁好,因为虽然壁纸质量上乘,但成本太高,平价处理,客户都嫌贵。他们和裘力有着同样的毛病,就是总爱一个劲儿地说头疼。上官莹想,裘力把他们请来,一定是因为他们同病相怜吧?让上官莹感到吃惊的是,杨女士和朱先生各自夸奖自己的孩子,听上去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可他俩却住在一间屋子里,一个住床上,一个住地上。这么住不别扭吗?上官莹无法理解。
客人中还有一位来自福建的小伙子,看上去很年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个子不高但很健壮,眉清目秀,眉宇间透着沉稳和精明,话不多,却让人感觉他胸有成竹不可小觑;他身上散发着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活力和朝气,仿佛看他一眼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大家都叫他阿林,他和一位年长的福建老乡承包了一个离市场不远的学生宿舍,把它改装成了简易公寓出租给在市场上做生意的中国人,同时自己也在公寓里批发一些抢手货。他的福建口音很重,上官莹和他说话总要重复问“什么?什么?”但他的脾气挺好,总会不厌其烦地解释。
客人中最热闹,绝对是气氛担当的要数刘鎏,他是东北小伙儿,来自哈尔滨。他的俄语是所有人里讲得最好的一个,他大学时读的就是俄语专业。刘鎏年纪与阿林相仿,或许大两三岁。他很帅,个子和裘力差不多,一米八以上,身材匀称,浓眉,杏核眼,头发蓬松微卷,向右偏分着,偏分过来的头发自然地高高鼓起,梳得纹丝不乱,像个演员似的。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外套一件蓝色毛背心,底下是一条蓝色牛仔裤,看上去又时髦又绅士。他做皮夹克贸易,是出了名的皮夹克大王。上官莹看到他后寻思:这气质,这长相,可真不像市场上卖货的啊!
一番寒暄之后,大家围着餐桌坐下了。裘力开始给各位倒酒。“你是裘力的同学?”刘鎏先开口了。“差不多,同校不同班。”上官莹答道。“打算学什么专业?”刘鎏又问。“我不打算学专业了,我已经大学毕业了。”上官莹回答。“噢,你大学都毕业了?你看着像刚上大学的学生似的。那你以前学的是什么专业?”“在这儿用不上,中文。”上官莹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嗨,在俄罗斯这儿基本上都用不上自己的专业。”杨女士插了进来。“你看我,我是学医的。我有特异功能,能够凭感觉诊断出人们身体的病。甚至通过电话我也感觉得到。裘力有次给我打电话,我就感觉到他嗓子疼,对不对裘力?”杨女士把头转向裘力,裘力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是,是,那次我就是感觉嗓子有点儿不舒服了。”上官莹心想,我不用感觉也能听出嗓子有问题,这是什么特殊功能啊。“还有一次,”杨女士继续津津乐道:“我从莫斯科往天津给朱先生打电话,我说他的颈椎有问题了,果不其然他的颈椎就是出了毛病,是吧,朱先生,你还记得吗?”“记得,那次颈椎病闹得很厉害。”朱先生一边摇着头仿佛往事不堪回首,一边肯定地说。杨女士还没尽兴,又接着说:“我给很多大领导,大人物看过病。我是通了神的。来,上官莹,你摸摸我的头。”上官莹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杨女士已经拿起上官莹的手去摸她的头顶。她说:“你感觉到了没有?我的头顶有一个坑?有一天我感觉唰的一下,一道光从我的头顶直贯脚底,我立刻就明白了我和一般人不一样。”上官莹没有深刻地感觉到杨女士头顶的坑,但还是说了句:“好像是有一个。”然后缩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