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准你们两个来检察院的!”
方鉴云蹙眉。他心里未卜先知地涌起一种预感,身体也感知到什么似的放慢了脚步,可还是晚了。
“那天在咖啡厅你不告而别,爸妈这不是没办法,只能来这里找你了嘛!儿子,和方家的婚事,你冷静下来好好考虑考虑……”
多年以前,方鉴云还不是“方鉴云”的时候,就曾经听过这个声音。
——闻序的亲生父母的声音。
一副饱经风霜的老人的面孔从闻序坚实的臂膀侧面探出,本是无意间向内张望,却在下一秒与站在原地不动了的方鉴云四目相对。紧接着,那老男人瞳孔放大,激动地哎了好几声,哆嗦着伸手一指:
“那,那该不会就是方家那个oga小孩,咱们未来的儿婿吧?!”
这一嗓子不要紧,闻序连带着身后几步之隔的方鉴云,都齐齐愣住了。
“哟,小方,我的好儿婿呀!”
又是一声亲密到夸张的呼唤,闻母反应更快,已经大呼小叫着小碎步跑上来,亲亲热热地拉住了方鉴云的胳膊肘:“伯母总算见到你了!说起来,你们方家还没移居国外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哈哈哈哈……”
一旁的闻序忍无可忍,仗着长手长脚,一把将闻母拽了过来,力气之大险些把方鉴云也带了个趔趄:
“妈!你别胡搅蛮缠行不行,都说了我不会和他结婚——”
“什么胡搅蛮缠啊!”正是午休结束后上班打卡的时间,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能清楚听见闻母尖细的嗓音,“小方大老远地赶回来,就是为了嫁到我们闻家的,儿子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辜负人家的话?”
眼看着路过的人纷纷投来吃瓜群众的目光,闻序实在招架不住,试着软下语气商量着:
“爸,妈,算我错了,以后只要你们要钱,不管要多少我都给,成吗?结婚这事咱们别再提了,就当我求你们,好不好!”
“那怎么行,一顿饱和顿顿饱还是——”闻父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立即改口,“方家现在是什么档次,有多少人烧香拜佛都求不来小方这样的好姻缘,你小子别不识好歹……”
说着,闻父的眼神刀子似的在方鉴云身上剜了一圈,见方鉴云只穿着和他人一样的检察官制服,耳垂、脖颈、手腕上干干净净,连露出来的一件儿名贵配饰都没有,顿时将信将疑起来,好在最终还是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小方啊,二十多年不见,咱们要不去吃顿饭,好好聊一聊?你和闻序顺便也增进一下——”
“够了!”
一声暴喝,不但闻父闻母噤了声,甚至引得躲在远处窃窃私语的同事都吓得不轻。方鉴云微微侧目,深望着闻序气得下巴都在颤抖的侧脸。
大约是因为深陷这场闹剧的漩涡中心,被当做小丑一般任人围观、取笑,闻序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已轰然坍塌。闻序一抬手臂,指着外面:
“……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
“闻序!”闻父登时恼了,调门也跟着拔高,“你这个不孝子,怎么和你爸妈说话呢!”
“我这个从小就被你们当成负担,赶出家门的不孝子,能够认你们做爹妈,已经是仁至义尽!”闻序怒极反笑,眉心耸起,“我绝不会和——”
他用力一挥,指尖带起一阵风,几乎甩到方鉴云鼻尖,“——这个家伙结婚,不管你们怎么把他当成宝,我有我的心上人,方鉴云和我,绝无可能!”
他最后几乎是吼着说完,浑身的肌肉都用力到发颤,却没有注意到,被他指着的方鉴云古井一般墨色的双眼忽然眸光波动,瞳孔的焦聚瞬间就散了。
雾霾过了,深秋的首都,阴雨便接踵而来。
难堪不已的闹剧,最终以闻序强势地打了电话叫保安把自己的父母“请”走结束。检察院已经待不了了,闻序索性请了假,连伞都没回办公室取,就这样冒着秋雨往回走。
冷雨连绵。闻序阴沉着一张写满了生人勿近的脸,双手插在兜里,逆着孢子般一把把撑着伞的人流穿过马路,来到街头。灰色的长风衣被斜风细雨淋湿,变成斑斑点点不匀称的石灰色,仿佛被泪水点点洇湿的老旧羊皮纸。
他一路闷着头,走得脚下生风。
平日办案风里来雨里去,他早已养成走路快的习惯,可这次不同。他好像要把满腔的不平都发泄在脚下的路砖上,若不是街上都是人,他甚至想撒开腿跑,跑到喘不上气,跑到筋疲力尽为止。
就这样一直走了不知有多久,连回家要拐的分叉路都忘记了,闻序憋着一股邪火,直到走到一条人相对少了些的路上,才慢慢降低步速,直至停下来。
他停了,身后某个如影随形似的脚步声便也停下。
闻序用尽最后的力气,揣在兜里的双手攥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转过身来。
“你跟着我干什么。”
在他身后,方鉴云撑着一把透明的塑料伞,隔着淅淅沥沥淌下水珠的伞布,静静看着他。
“我没跟着你,”方鉴云歪了歪头,“我到家了。”
闻序偏头向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难怪这里行人稀少,他心里装着事,竟没发现这里是一栋独栋别墅。
方家留在首都的那套价值不菲的私产,家里随便一件挂画、一只花瓶,都足以让闻序的父母身上背着的债务瞬间清空的那种。
闻序在看眼前的豪宅,而方鉴云的目光却落在闻序身上没变。秋风夹着雨丝从伞下打来,吹动并不厚实的衣衫,描摹出青年紧窄的腰身,以及有些空荡的黑色长裤下笔直瘦长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