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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欢的到来使得原本就狭窄的房间更加无法转身。在得知父母为了替她省钱,让她无期限与自己同住时,乔青羽的感觉就像是被折断了脖子,再也不能自在地呼吸。
她会
贪恋地望望隔着几排课桌的玻璃窗,前后左右都是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掉进沙漠里的鱼。望着窗子,她会非常具体地想象着自己在玻璃上缓慢吐出洁白的水汽,再目睹它们悄然消失的清逸身影。
她靠想象存活。生活是一片随时把人吞噬的冰沼,浓稠的雾使得她辨不清方向。所幸她赤足前行,脚底的冰冷刺入身体,维持着她的清醒。虽不知通往何方,但她坚信自己脚下踩着的是冰凌。刺骨却剔透,是这个浑浊不堪世界里最干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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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乔欢休息一天,约上曾经厂里的小姐妹去服装市场逛街了。李芳好照旧在周六下午回了家,五点左右,她给乔青羽留下一碗热乎乎的面,出了门。
乔青羽吃了面,洗了碗,套上乔劲羽随意丢在沙发上的黑色连帽卫衣,溜进四合的暮色。经过报刊亭时,她拉了拉本就遮住了半张脸的帽檐,瞅着仅剩五秒的绿灯,一口气冲到马路对面。往右拐三十米,她停下了,躲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后朝对面张望。
挤在一排门面中的乔家手工面馆像个发光的鞋盒,乔青羽第一次发现店里的灯光如此白亮。此刻,店里的六张桌子,有三张已经坐了人。
通往后厨的帘子被掀开,李芳好出现了,动作麻利、笑容满面地把一碗面放在其中一个客人面前。
“慢慢吃,这里有小菜和辣酱,汤不够可以加。”
乔青羽
可以想见李芳好令人称赞的淳朴热情。
她开始在两棵梧桐树下缓步来回,不时朝对面望望。几分钟后出现了乔欢,拎着不下五个袋子——她回得比之前说好的时间早,乔青羽顿时感激她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来了店里。乔欢回来没多久,三个头发颜色各异的青年男子,人手一根烟,大摇大摆走进了店门。
乔青羽不踱步了,躲到树后,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仔细盯着那几个人的举动。
他们就坐在靠近店门口的桌子边,等菜时直接把烟灰抖落在地上。背对自己的这个人面朝外翘着二郎腿,时不时对路过的女孩吹个口哨。不一会儿面上了,三人埋头吃完,对乔欢挥了挥手,乔欢便赶紧去收银台拿来一本本子和一支笔。
一个人随意画了两笔。乔欢收起本子,浮上送客的笑容。
他们离开后乔青羽就回了家。次日是礼拜天,晚饭之后,乔青羽重复了昨天的行动。
不过这次她没留那么久。发色各异的三个青年一踏进店门,她就拿出手机,按下了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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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警后的三四天,大人忙忙碌碌一切照常,家里的气氛却日渐惶惶,就像一条蛇暗夜里潜入了房间。乔青羽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乔欢送给乔青羽一件新买的极其宽大的灰色外套,说是特意给她买的,虽然乔青羽很疑惑既然是特意买的,为什么一开始没送给她而是拆了标牌才送给她
。几乎是同时,李芳好收起了乔白羽的粉色旧棉衣和几件颜色鲜亮的旧毛衣,并把自己穿了多年的黑色羊绒衫给了乔青羽,说是更保暖。乔陆生不知从何处带回来一个大纸箱,连夜从两个房间里整理出许多“不需要”的衣物。
乔陆生在客厅斯拉一声拉开透明胶带时,乔青羽刚洗完澡出来。有什么东西撑起了纸箱盖——进屋前她瞄了眼,愕然发现是那块深红色的字匾。
不间断撕胶带的声音急促,尖锐,刺破静夜,令乔青羽莫名冒出冷汗。
乔欢没睡着,乔青羽也睡不着。咚的一声,乔陆生背着箱子出门了,屋子里陷入宁静。这时乔欢轻声对乔青羽说自己明天要回一趟南乔村,因为——她顿了顿——因为乔大勇的疯老婆死了。
“本来自己都能走走了,上次烧成那样,我大勇伯伯给她看病也花了不少钱,大家都说不值,医好了也见不得人……”乔欢叹了口气,“谁知道昨天从三楼跳下来,死了。”
“为什么?”乔青羽望着天花板。
“哎她一直疯疯癫癫的,就是发疯了呗,”乔欢喃喃,“她那个屋子,窗户早就封起来了,也不晓得她怎么就爬到屋顶去了……”
“为什么要把窗户封起来?”
“老早小孩死掉的那年,她就好几次想寻死,”乔欢说,“只好把她关在房子里,农药都锁起来。我大伯命苦啊,勤勤恳恳干活,赚的钱都用在
这个老婆身上了,自己没享过一天福……她生个女儿,女儿不到两岁发高烧死了,我大伯就想着再生一个,她就天天跟我大伯打架,后面就完全变成疯子了……就这样我大伯也还是对她好的,该看病看病该买药买药……别人都说,这哪里像买来的老婆,根本就是请来的佛一样供着……”
“买的?”乔青羽忍不住打断乔欢,“秦阿姨是大勇伯伯买来的?”
“一万二,二十年前的一万二啊,”乔欢感慨,“说是读过书的,一家人才凑钱给大伯……我大伯啥都好,就是人样子不行,太老实又没读过书,家里苦,三十好几了还没姑娘愿意嫁进来……急了好几年,专门去外地农村找人问才买到的……本来说买个能生孩子的就行了,我大伯又想孩子娘有文化,说是对孩子好,才买的这个嘛,哎!”
闭上眼,秦阿姨裹着烈焰冲向自己,背后高高窜起的火苗似燃烧的羽翼。汹汹火光中,乔青羽只记得一双比火还要炽热的眼睛。
“秦阿姨应该很美丽吧?”乔青羽睁开眼,声音像浸了水。
“样子是好的,个子很高,白白净净,城里读过书的姑娘家,”乔欢回忆道,“北方人啊,普通话很标准的。刚来的时候,大家都说我大伯有福气啊……”
“秦阿姨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我听大人说过,好像是叫盼盼?”
“盼盼,”乔青羽轻声道,“皮肤
白得像蓝天上的白云,睫毛比羽毛还要柔软、浓密和整齐,大眼睛扑闪扑闪……”
这是很早之前家里人提起乔白羽小时候时经常说的话。
“这我就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也就一两岁……”
“也是个小天使,”乔青羽打断乔欢,仿佛自言自语,“所以,她们都回到天上去了。”
“她们?”
一滴滚烫的泪就要冲破薄薄的眼皮堤坝了。乔青羽艰难地侧过身,任由它夺眶而出,悄然砸落在纯棉枕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