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保倒是也想看看,这沈之砚到底识相不识。
香阁花团锦簇,裴安斜卧软榻上,两个轻衫美人倚地而坐,一个正捻了枚剥了皮的葡萄喂进他口中,另一人手捧美酒靥笑劝饮,莺燕娇嘀,伴着曲乐声,一派春光。
见沈之砚进来,裴安坐起身,笑容可掬地点点他,“知道你不习惯这些。”
说着,他挥手令两女退下,连带边上的乐师,以及一名赤足立在大鼓上起舞的美姬,全都轰了出去。
裴安是长辈,又身居高位,私下里却一向没什么架子,也很乐意在一些不打紧的小事上,迁就自己赏识的年轻后辈。
他爱才如命的佳誉,就是这么被脍炙人口的。
潘茂嘉上前来席案而坐,赞颂之辞顿时滔滔不绝。
“刚才瞧见桂公公了吧。”
裴安笑眯眯听完马屁,回头问沈之砚。
沈之砚还未开口,潘茂嘉抢着答:“见了,相爷还不知呢,那阉人说了好一堆酸话,之砚被奚落得下不来台,说他在国子监背三字经。”
他摇头晃脑,“这些个宦官,大字识不得几个,装了一肚子稻草,便是日日杵在御前,也就是个绣花枕头罢了。”
“你满腹歪诗,整一个儿酒囊饭袋,倒是刚好凑一对儿。”
裴安斜眼打趣潘茂嘉,随后把他也撵出去,“你去吧,我和之砚我们师生两个,好生说一阵话。”
“是。”潘茂嘉在他面前,本就充当插科打诨的丑角,他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心里到底艳羡,揣着一肚子嫉恨,灰溜溜爬起来退了出去。
“之砚,前次老师说的,你回去想过没有?”
酒过三巡,裴安打破沉默,“你是什么样的人,老师最清楚不过,儿女情长,从来都是你避之不及的,可对?”
沈之砚有个什么样的父亲,从小到大活在什么样的境遇里,裴安了如指掌,他所看重的,是他祖父的威望。
那个在三法司奠定基石的前代刑部尚书沈诘,即便离世多年,仍有一班重臣恪守着他创立修篆的法典,意图以此拯救腐朽至岌岌可危的朝局。
这其中,包括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大理寺卿温在礼,还有皇帝本人。
沈之砚入朝为官的短短三年里,彰显出承自祖志的魄力与才干,在那些人眼中,沈诘后继有人,更是名正言顺,推行新法的不二人选。
三法司,也正是裴安始终插不进手的领域,他想要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多坐几年,就得靠着沈之砚,拿下这最后的领地。
除非把他牢牢捆在自己的战车上,否则裴安不可能放心。
“老师最了解我。”沈之砚颔首,语气平直,“不过,阮氏三年来并无过错,要我停妻另娶,学生做不到。”
花楼打人
◎谦谦君子的形象真的不要了吗?◎
裴安仰起头,无声地笑了,“前几日,吏部有个姓孟的犯了事,之砚,是你的手笔吧?”
师生二人沉默对视一眼,仅仅一瞥之间,隐藏在水底的明枪暗箭,已进行过一次交锋。
首辅日理万机,竟会留意一个六品小官的动向,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唯一的可能性在沈之砚脑中飞快掠过,阿柔提到她父亲在吏考中出的岔子,本就是裴安授意而为。
沈之砚简单把事情经过说了,这些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像是完全不知,自己破坏了老师的一次谋划,摇头轻叹,数落老丈人的不是。
“阮大人性子恬淡,为官多年不思上进,吏考对他来说可谓头等大事,竟会出这样的疏漏,既求到我这里,身为人婿,总不能袖手不管。”
这个学生到现在还要伪善,假借孝义为托辞,裴安呵呵一笑,索性挑到明处。
“之砚,跟老师何必如此见外,明说了吧,你莫非是看中阮仕祯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想要借此,走你的孤臣路。”
阮仕祯的过往大有人知,但能以此做出这样的推断,裴安心思缜密、眼光锐利,绝非只是世人的泛泛赞颂。
他和阮仕祯,当年同为明经浩的得意门生,明家败落,阮仕祯自毁前程,接纳下明家大小姐。
彼时当今还只是太子,明阁老是他最敬佩之人,阮仕祯此举掳获圣心,即使这些年混得不成样子,因着这份情谊,隆泰帝绝不会亏待他。
裴安则不可同日而语。
要说他受益于明经浩的,比阮仕祯更多,一介穷举人,张罗他成家立业,授以安身立命之本,更在仕途上多番襄助,让他从众多进士中脱颖而出,有了展示才华的一席之地。
但明阁老获罪后,他却忘恩负义,避之唯恐不及。
隆泰帝登基后,虽因母命仍重用了裴安,让明阁老早年的治国理念得以延续下来,却始终没忘记裴安对师长的背叛,不肯真心以待,时时提防。
随着裴安的势力益发坐大,更起了卸磨杀驴之心。
裴安的这番揣度,令沈之砚有些意外。
他早就知道,老师对他看似依重,实则多有防备,显而易见,就是从他当年拒婚,另娶阿柔开始。
电光火石间,他想明白一件事。
那个梦的结尾,他虽已心神崩溃,当时吕嬷嬷的哭诉,却依旧一字不漏留在耳中。
显然,前世在他离京前往西北的一个月里,阮家遭遇灭顶之灾,阿柔将那些归罪于他,这令沈之砚本能地抗拒,不愿回想其中的细节。
那么,他那个无能的岳父,到底是如何犯下通敌罪的?
或许,眼前之人,正是罪魁祸首。
沈之砚面色清冷,“圣上看重人品,却更务实,为人臣子,若不能匡扶社稷,一味吃老本,总有耗空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