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所说的那样,在此后一年一次的屠杀中,他与季祉辰二人都活了下来。
到了第十年屠杀前的一日,塔中已经只剩十人。
在这十年中,季祉辰每日入睡前都要在心中将现实世界中的岁月翻阅一遍。他害怕自己彻底融入这个世界,只能借此一遍遍提醒自己。
他不属于这里。
他有他的家人,朋友,有广阔的未来。
直到屠杀日的前夕,他发觉回忆中的某一页猝然变得模糊。像是被水洗过的墨迹,又像是蒙了厚厚一层云雾,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分辨不清。
不该这样的。
他明明每天都在重复着背诵他的姓名,年龄,籍贯,父母的号码,家住何处,又在何处上学……
大大小小,重要或不重要,只要是与现实有关的记忆,他就翻来覆去的想。
这一切早该镌刻在他的心上,怎么会磨损呢?
可事实证明,时间渗透在经文中不断冲刷着他的记忆,终于将他与这世界唯一的区别都要连根拔起。
静静枯坐了一夜,直到冷青色的天光透入窗帷,他才恍然惊醒似的,木然地洗漱换衣,穿过长廊走入佛堂,与仅剩的九名师兄弟一同跪在佛像下诵经。
每个人都屏息凝神,警惕地提防着死亡的突袭。
可出乎意料的,直到日暮,僧人都未出现。
一连三日,都是如此。
只是他们早已浸淫在恐惧中,这样的结果不仅不能使他们安心,反而更添惧意。一无所知的等待好似凌迟,令他们惊惶而痛苦。
随着塔中人数的减少,几人渐渐长成少年,已经不再需要如最初那样蜗居一室。就在第三日夜里,有人死在了房中。
这如同一声号角,正式拉开了自相残杀的序幕。
第四日清晨,僧人踏着露水回到塔中,打开门,见到的便是一地尸体。
季祉辰斜靠在佛像下,满身是血,漆黑的双眼一眨不眨,若不是仍有呼吸,僧人都要疑心他也死去。
“空雀纯善得生,空蝉则是以杀得生,你们本就是我最看好的弟子,表现也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他话语中的惊喜毫不作伪:“有此天分,你们日后的修行,必然也是一日千里。”
他在说什么,季祉辰根本没听见。血肉滚烫黏腻的触感在他手心挥之不去,似跗骨之蛆,让他恨不能将整只手剁碎。
佛像巨大而深邃的眼睛化成了一汪冰冷而幽深的湖水,他抬起头,将整颗心沉入其中,却洗不掉罪孽,反倒将他那至死都不愿忘却的回忆给浸湿。
他杀人了。
他再也回不去了。
天旋地转,季祉辰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为什么而痛苦。
他的确天资过人,修行不过两年,便成功将僧人反杀。离开三佛塔那日,他以为一切都会结束。
殊不知,这只是开始。
他与空雀分道扬镳,最终走上了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道路,烧杀抢掠,草菅人命。
直到此时,他至少还记得他的姓名与来处。
数十年后,他死在了一行修道之人剑下。
在季祉辰眼中,这不过一世恩怨。然而事实上,在一无所知中,他已经将这样的人生重复了整整十万年。
而他也在轮回中变得越发强大,越发贪婪。
他已经全然忘却了自己的姓名。只是依稀记得一道稚嫩的声音始终在告诉他:这个世界是虚假的,他必须,一定要去到那个真实的世界。
人生如此无趣,令他毫无留恋之意,能够多出这样一个念想,倒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他细细谋算,先是利用那卑劣的人魔之子助自己得到天狐灵珠,又四处搜刮阴阳相平的幼童魂魄,布下了诸多遥相呼应的分魂阵法。
至于为什么在旃檀林……他只是纯粹地看不惯空雀而已。
有过那样的阴影,还一心向佛,和心理疾病有什么区别呢?而旃檀林的佛寺,在季祉辰看来,也好比蚌病生珠,简直就是空雀病痛的产物。
他不过是要稍加医治。
接连在几处庙宇中造下阵法,他画算一番,将主阵法的位置定在了姜府——据说是旃檀林一大富商的府邸。
而这姜家的家主,还是个“声名远扬”的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