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最先驶来的一辆马车车门紧闭,窗帘低垂。一名骑在马上,左脸有道长刀疤的粗壮汉子随行在侧,鹰顾狼视,像是得胜还朝的大将军。
厚重的窗帘忽然被小心挑起,一张少女的脸庞露了出来,神色憔悴,眼神畏缩。
“看什么!”随行的粗壮汉子很快便现了异动,低喝一声,那少女的脸顿时更白了几分,迅消失在厚重的车帘后。
“妈的,到了地方自然让你们下来,再有谁乱看,老子挖了她的眼!”粗壮汉子虽然咒骂连天,声音却压的很低,仿佛是不想吵到依旧还在沉睡中的人们。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疤脸汉子大字不识几个,之所以显示出素质来,是因为要低调。
事实上,以李晏所剩不多的那些文明记忆来说,这个万恶的旧社会是有点奇怪的。
至少,在他所看到的谷阳县来说,有些奇怪。
比如张少爷身为县城第一纨绔,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那也是很合理的。
可没有。张少爷虽然横行霸道,却还是保留了几分克制,否则,就凭秦玉莲和李晏居然敢找他要钱,就能被拉出去砍上五分钟。
而且,即便是整个谷阳县尽在眼中的张大户,也不是一个天理不容,大威却能容的大坏种。甚至传言他律令严明,勤勤恳恳,日理万机。
这次派出的清乡队,李晏也打听到,这些人横行乡里,却也只在最初时,为了杀鸡儆猴,拆了几间房,毁了几个刁民的家。
想必前方这辆车里那几名少女,就是出自那几个被毁的家庭。
或者说,坐在张大户的位置上,他做的并不过分。杀鸡儆猴,总得有人牺牲才行,否则,那些交不起赋税的刁民,还会对官府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没人为他张县尊想一想,他收不齐赋税,他也很难!
更别说这次可是他六十大寿,是京都贵人驾临的大日子。
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张大户早在十年前,就不缺这种魄力。杀鸡儆猴而已,李晏记忆中的文明知识里,那些万恶的旧社会中,最不缺的就是被杀的鸡。
摧枯拉朽,生杀予夺,完全是杀人不眨眼,而且眼睛还不干。
但这个世界的大威王朝不同。至少在明面上,上位者还是有一分克制与低调的。
而之所以会有这种低调与克制,李晏也知道,应该是这个世界有墨家。
那个传说中,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墨家。
“墨家?墨家!”李晏心中又一次泛起这个念头,冷冷一笑,“墨家,应该早就没了吧?”
十年前,应该就没了吧!
他冷冷的想着,默默看着不断驶过的马车,计算着数目。
近三十辆马车,满载布匹,粮食,以及沉甸甸的银钱。
粗略估算,光是银钱,怕不下十万之巨。
十万银钱十万民,寻常五口之家,百亩之地,一年收成折算下来,也不过十两左右。依照三十税一的律令,很明显,张大户这次又加征了数道人头税。
之所以说又,是张大户爱民如子,极少加征人头税。最近的一次,应该是十年前。
也就是天灾那一年。
李晏面无表情,对此并没有过多感触。比起已经模糊的那些文明知识里,那万恶的旧社会敲骨吸髓,杀机取卵的常规操作,这半数收成,似乎完全能够接受。
就如同张大户所言,不逼一逼刁民,他们都不知道草根树皮也是能吃的。
但李晏依旧有些意外。或者确切来说,有些不满,又有些难过。
十年前,如果他的父母能够接吃草根树皮,也就不会身死,也就不会留下一个营养不良的六岁儿童,去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可没有。那个李家拗的农夫第一个跳了出来,挥舞着祖传的锄头,显示出强烈的愤怒,以及,无与伦比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