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许多年,陆景策身着白衣的温润模样依然深深地刻在沈怜枝心中,他对表哥的爱为陆景策镀上一层柔和清美的月光。
陆景策永远风度翩翩、永远芝兰玉树、永远浅笑晏晏。
怜枝蜷缩着坐了很久,才起身下榻,穿衣找鞋。
夜已深了,他能听到草原上鸟儿的咕咕叫声,斯钦巴日没有回来——想也是,沈怜枝如此不识抬举地败坏了他的好兴致,他怎么还会回来给自己找气受。
于怜枝来说,这样反倒更好,他像前些日子那样用了点黄面馍馍填了肚子,便重新爬上了床榻。
只是心很乱,怜枝闭着眼睛,身子累极,又困极,偏偏不能真正入眠。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床边织帘“簌簌”的摩擦声,还有小安子压着嗓子的声音,“阏氏,阏氏……”
怜枝转过身,仍然闭着眼睛,不愿睁开,“怎么。”
“你看看,这是什么?”小安子嗓音轻快,似有藏不住的雀跃,怜枝被他勾地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小安子手中物事——一…一封信筏!
怜枝的瞌睡不翼而飞,双目睁大了,眼中迸出光亮来,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手指那一封信筏,仍不敢信,“这……这是……”
他不敢信,他实在不敢信——这是真的么?怜枝甚至不敢阂眼,生怕再睁眼时,这一切便消失不见了,“这是不是……”
小安子冲他狡黠一笑,将信筏塞到他手中,“阏氏看看便知。”
小安子在这儿认识了个行商的夏人,他好说歹说,送了不少金银,才说服那夏人去一趟长安城替他们送信儿——他们临走时,陆世子曾说过,他在周宫侧门留了几个接应的人。
“若有时机,尽力一试。”彼时陆景策道,“实在无机遇也莫勉强——等事成了再告诉怜枝,省得他心中难过。”
那夏人按着小安子指示找准了宫门,报上了口令,不日便有人将这封信筏送到他所在的客栈,那夏人再将信带回,真是顺遂的出乎人意料。
沈怜枝几乎是颤抖着从小安子手中接过的,不过也就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却沉重的叫沈怜枝几乎捧不住——
他急不可耐地将信筏拆了,里头竟有两封信!一封皇姑的,一封表哥的,他在这遥如云端的草原唯二挂念、思念的两个人。
皇姑问他在大夏好不好,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还提到了皇帝——
鸿胪寺卿带回怜枝身份败露的消息,皇帝心急如焚——当日惠宁出逃,他也是急火攻心犯了糊涂,才敢“男替女嫁”,还自以为天衣无缝……朝中那帮酒囊饭袋,竟也没一个上谏!
皇帝忘了,彼时陆景策在雪中跪了足足一日,就是为了向他禀明此举荒唐,偏偏皇帝不见。
约摸几日后,周帝才后知后觉出这法子的种种疏漏,偏偏人已送去,无路可退。
周帝不由感慨自己是老了,怎么能如此儿戏——他是哪里来的胆子,敢将这整个大周都赌在沈怜枝身上,事情败露了,大周朝廷自然可以咬死了怜枝也是个公主。
可单于不留情面,该如何?
若单于震怒,撕毁休战书,再次发兵,又该如何!
皇帝追悔莫及,才听了鸿胪寺卿的一句话,已是胸口闷痛,几乎要驾鹤西去,谁知鸿胪寺卿说罢,话锋一转。
“苏合单于已逝,其子左屠耆王继位,留下了四公…四殿下……做阏氏。”
皇帝愣了:“留了他?”
“回皇上,不错。”
“哦…哦……”皇帝也没想到自己这样荒唐,夏人竟也能照单全收,不由感慨,“这也算祸福相依了。”
压在皇帝心口多日的那块巨石终于卸下,不必再惶惶不可终日,对沈怜枝,竟也有了几分迟来的怜惜。
皇姑说,偶尔宫宴上皇帝也会问——不知老四在那儿如何。
怜枝看了,心中复杂,不觉宽慰。
他将华阳皇姑的信搁置到一边儿,改拆陆景策的,怜枝一颗心乱跳的厉害——不过一张薄纸,比起皇姑的信,这封信可就短多了。
—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1
—怜枝,不要哭坏了眼睛。
锦书
“阏氏……”小安子低声唤他,又将手中烛台端到怜枝跟前,“看完了,便烧了吧。”
沈怜枝摩挲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不过短短两句话,他却莫名觉得陆景策很想他,他不知道自己翻来覆去看了多久,心里头闷闷的难受。
小安子见他又看的出神,又拿不准斯钦巴日会不会突然折返,不由急切道:“阏氏。”
“若是留下来,恐会引火烧身——到时有口也说不清。”
沈怜枝缄默片刻,将信折了递到火边,他注视着跳动的火舌,艳红色的火将信纸燃烧殆尽,只留下一搓余灰。
信烧完了,小安子便将烛台放远了,他看向坐在榻侧的沈怜枝——怜枝佝偻着身子,显得人越发清瘦。
他抓着衣袍一侧,目光空空地凝视着面前的兽皮毯,看着无比落寞。小安子盯了他半晌,才听到怜枝轻声道:“还会有吗?”
“阏氏,有什么?”
“信,哥哥的信,皇姑的信。”
小安子愣了愣,而后展露出灿烂的笑颜,“还当阏氏在为什么伤心,原是为了这事——阏氏不必担心,信会有的,一直有。”
那夏人时常去往长安行商,只要给足了金银,送封信并非什么难事。
小安子眼睁睁看着沈怜枝的双眸从黯淡无光到熠熠闪亮,他细瘦的脊梁也挺直了,宛若一株重新拔枝生长的垂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