盎然绿意间,那马背上的挺拔身影变得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与他记忆深处分毫不差。
怜枝的牙关轻轻抖动着,泪水遏制不住地滑落面庞,他甚至无力抬手为自己拭泪,一颗心紧涩地像被人狠狠攥住了——
“臣——陆景策,参见大王。”
“参见……阏氏。“
阏氏,怜枝。
多么相近的两个词呢。
明日便是大婚之日,夏人们却已开始提前为他们庆贺,怜枝坐在斯钦巴日身旁,听着这笑声阵阵,只觉得心烦意乱,“大王。”
“嗯?”斯钦巴日闻言转向他,见沈怜枝眉间微蹙,唇无血色,便有些不愉,“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恐怕是吃醉了酒,大王……我想回王帐歇息了。”
他无法再坐下去了,不远处偶尔投射来的那视线让他心慌,坐在斯钦巴日身边亦叫他心慌——怜枝得了准便快步往帐外走去,偏偏真有些醉了,怎么也找不准回王帐的路。
夜间沁凉的风吹不清醒他昏沉的头脑,怜枝走累了,就地蹲下来,他抱着膝盖,有些茫然地凝望着眼前随风晃荡的茵茵绿草,直至那草变得黯淡——因为影子。
那影遮住了月光,亦如泼墨一般笼罩住了蜷缩在地上的沈怜枝,怜枝木讷的、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见一双墨玉一般的眼。
“怜枝。”陆景策终于叫了他的名字,这一声恍如隔世,几乎叫沈怜枝恍惚了,“怎么又蹲在地上。”
“怜枝。”他的声音那样轻,像氤氲的月色,又像一阵捉不住的风。
“为什么……连看哥哥一眼也不肯了。”
沈怜枝的眼眶红了,一股力道将他搀起来,他吃醉了酒,又蹲麻了腿,一时有些站不稳,不得不攀住陆景策的手臂——独属于陆景策的甘松香气于无形之中裹住了他。
怜枝抬起头,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陆景策的脸——
依然那样俊雅,端方如玉,那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怜枝险些以为他们回到了从前。
陆景策浓黑的睫羽微颤了颤,怜枝只觉得那只搀扶着自己的手好似比方才更用力了些,等他回过神来二人已鼻息交错——
两唇相贴。
唇上那柔软的触感像一把火,倏然将怜枝烧醒了,那一刹那间,沈怜枝的脑海中划过另一张脸,邪肆俊美,笑起来有两颗尖尖的犬齿。
“不……不行!”沈怜枝倏然推开身前人,他急促地喘息着,陆景策仍站在他身前,可他却没有勇气再抬头——
从前……他们无法回到从前,不能回到从前,不…不能……
沈怜枝逃也似的跑走了,他躲避陆景策,几乎像躲避洪水猛兽……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呵……”沈怜枝一路奔回了王帐,正要进去,帐帘却被里面的人倏然拉开——
“不是说回王帐歇息?”斯钦巴日抱臂问道。
“醉……醉了,在外面饶了好一会……”
斯钦巴日抬起眸子,见他脸色煞白,也不忍再苛责与他了,一闪身为怜枝让了路,而沈怜枝则看他一眼都不敢,浑浑噩噩地往里走,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等等。”斯钦巴日却蓦然出声叫住了他,沈怜枝背脊汗毛直竖,僵硬地转头看他,“怎…怎么?”
斯钦巴日皱起眉,又走进了靠在他身上嗅了嗅,沈怜枝顿时浑身冒冷汗,抬手推他,“你干什么?”
“你身上……”斯钦巴日的声音沉下来,双眸亦覆上一层阴鸷,叫人不寒而栗。
“是什么味道?”
朱弦断
滴滴冷汗顺着背脊滑落,就这样一句话,直叫沈怜枝酒醒了大半,脑海之中顿然“嗡”的一声响,手脚也倏然冰凉,他哆哆嗦嗦地答道:“什……什么味道……”
“哪…哪里有。”怜枝五脏六腑好似被丝弦捆缚,深勒进肉里后又猛得吊了起来,他冲斯钦巴日讨好地一笑,“大王醉了。”
斯钦巴日微眯了眯眼,拂开沈怜枝要环抱住他小臂的手,又一步步逼近,直至全然倾压在他身上。
沈怜枝已吓得六神无主,连反抗也忘了,斯钦巴日又凑到他脖颈处嗅了嗅,这才紧皱着眉退开,他捏着鼻子,很受不了似地揉了揉,“怎么没有?”
说罢,还呛咳着打了个喷嚏,斯钦巴日愈发恼恨道:“简直臭不可闻!”
甘松香清淡典雅,有宁神之效,哪儿来的臭气,斯钦巴日这就是在胡说八道了。只是他就是莫名地厌恶这股味道,只觉得呛人可恶,“你打哪儿染上的这股怪味!”
沈怜枝怎么敢与他说实话,只想着如何快快将此事搪塞过去:“恐怕是在宴席时不慎染上的……大王莫问了。”
斯钦巴日依稀觉得有些不对——宴中阏氏就在他身旁,那时他可没在沈怜枝身上闻到这股味道……这香气,分明是在沈怜枝离席后才染上的。
只是斯钦巴日也喝多了酒,有些醉了。那时他头痛欲裂,竟也不曾深想,就这样被沈怜枝三言两语地糊弄了过去,只不愉地嘟囔了句“真难闻……”,便环抱着怜枝躺倒在矮榻上。
他那双臂膀用力地抱着怜枝,怜枝与他靠得极近,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斯钦巴日胸腔内的心跳。
那心跳声稳健有力,一下一下地隔着胸膛撞击怜枝的背脊,斯钦巴日缱绻地在他头顶蹭了蹭,“睡罢,阏氏。”
他说完这句话,便沉沉睡去了。
侍仆低着头走进王帐熄灭了烛火,亮堂的王帐内变得黑沉,而沈怜枝在斯钦巴日紧紧的怀抱中、在这不见天日的幽暗中久久不能入眠,干瞪着眼捱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