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弋戈还是这样说了。一来,她怕王鹤玲真的会迁怒陈思友,哪怕这可能性很小;二来,她也并不期待和王鹤玲之间有什么温情的母女时刻,她不怕她生气。
有些事情是要尽量讲清楚的,至少为了日后翻旧账有个依据。
可令她意外的是,王鹤玲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垂下被松开的手臂,抬头冲前方努了努下巴,“就是那个院子?”
“嗯,前几年刷过一次,你可能不认得。”弋戈说。
“走吧。”王鹤玲径直走在前面。
老屋共三层,顶层是阳台,不住人。总共四间卧室,最大的主卧本就是留给弋维山和王鹤玲的——奶奶去世时,这栋房子留给了弋维金。但这么多年,房子的修缮、维护、换家具,都是弋维山出的钱。
弋戈给王鹤玲指了下院子里的洗衣池,示意她可以去那里刷刷鞋子,就回自己房间了。
半个小时后,弋维山回来了。
他敲弋戈的房门给她送书包,看起来有点臊眉耷眼的,估计是在陈思友那里没吃到什么好果子。
弋戈接过书包,发现他没拿她那把旧唢呐。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问。她转而开口道:“你们要住在这里吗?”
弋维山搓了下手,“啊…对!我跟你妈妈想多陪陪你,也给自己放放假!”
弋戈在心里权衡要怎样表达这件事的不必要和不可行,但看着弋维山一分钟内两次搓手缓解尴尬的动作,她还是什么都没说,牵起嘴角笑了笑,“好。”
弋戈在书桌前坐了十分钟,盯着眼前的电路图,压根没心思动笔。
对于这屋子里忽然多出的亲爹亲妈,她有很多讶异、困惑、不理解,以及不满意——不是主观情感上的不满意,而是客观地认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弋维山和王鹤玲来到这里的决定非常不明智。
其他的不说,陈春杏不在,他们俩连吃饭都成问题。弋戈可以去陈思友家蹭饭,而就算弋维山和王鹤玲能忍受老头的白眼和蹩脚的厨艺,陈思友肯不肯让他们俩进门都还两说。
弋戈攥着笔思虑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两全之法。
她有些烦闷地随意勾了个选项,强迫自己从这道题开始认真写。
勉强写完一张物理试卷,她听见敲门声,弋维山在门外小声地问:“小戈,还在写作业吗?”
弋戈起身开门。
“是这样,村里书记请爸爸妈妈吃饭,你要不要一起?”弋维山笑吟吟地问,“在‘小荷酒家’,那里东西挺好吃的,你应该会喜欢。”
她差点忘了这茬,以弋维山的身份地位,从领导到老同学,这村子里不知道多少人排队请他吃饭叙旧呢。
小荷酒家她知道,是镇上最好的一家酒店了,老字号。弋戈八岁的时候去过一次,那一年弋子辰得了全市儿童珠心算大赛的特等奖,回老家办宴席,顺便举办正式的祭祖仪式入族谱。
弋戈对这个亲弟弟的印象不深,却始终记得小荷酒家有道菜,叫“金银馒头”,要配炼乳吃。
她记得那时她很馋那个金色的馒头,因为没吃过,而且名字好听,她很好奇它为什么是金色的。可就在她左右观察了好久,确定没有人在转那个转盘的时候,一只肉嘟嘟的胳膊伸了出来。弋子辰被保姆抱在怀里,半个身子几乎扑在餐桌上,两手齐用,拿走了仅剩的两个金馒头。
大人们似乎都觉得弋子辰的动作可爱,纷纷露出慈爱的微笑,还有个叔叔竖起大拇指表扬他,“好样的,男孩子就是要大口吃饭!”
盘子里还剩下好几个银馒头,白花花的。
弋戈愣了很久,最终还是伸手夹了一个,沾了一点炼乳吃。
她记得很清楚,那个银馒头太甜了,甜得她想吐。那一刻她忽然很想回家,陈春杏蒸的老面馒头比这个好吃多了。
“怎么样,和爸爸妈妈一起吧?”弋维山又问了一遍。
弋戈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不想去。”
弋维山并不意外,他很流畅地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似乎早有预料,“好,没事,那你去陈爷爷家吃?”
“嗯。”
接下来的两天,弋戈和“回来陪她”的父母基本没打上照面。他们有很多盛情难却的饭局,弋维山每次都会问弋戈要不要一起去,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又笑着关切几句。
这套流程弋戈都快会背了,连他的措辞都能猜得一字不落。
令她意外的是,王鹤玲并没有阻止她练习唢呐。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所顾虑,陈思友反倒不太想让她参与了,也念叨了几句“女孩子吹这个确实不好看”。
这话弋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没听到。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唢呐,吹得实在算不上好听,活像被菜市场里被掐着脖子待宰的鸡。
第三天早上,弋戈还是在天将将亮、万籁俱寂的时候醒来。
她习惯蹲在院子里洗漱,和银河一起,看着远处群山轮廓外透出的熹微晨光。银河是条很粘人的狗,即使自己还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也总要陪她一起蹲着。
刷完牙咕嘟嘟吐了两口水,刚起身,银河又一个甩尾,转身冲着屋里吼。
弋戈隐约听见厨房里有声响,顿住脚步想了想,把银河拴在院子里,往屋里走去。
果然是王鹤玲。
她穿着睡衣,不太熟练地揭开土灶上的木锅盖,试图用竹刷洗锅。
弋戈怔了两秒,上前接过王鹤玲手里的竹刷。
王鹤玲似乎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愣了两秒才问:“怎么起得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