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将元崇全盘交给陈阿嫂,只管一面受众人来往磕头,一面收拾出几间空屋子,提前接了章家人来住,预备生辰后再送他们回去。
白凤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搀着老太太把两间屋子细转了一遍,一面摸着床上的被褥,一面问月贞:“这里原本是谁的屋子啊?装潢得真是精细。”
月贞在对面榻上说:“就是空屋子,一向是招待亲戚睡的,从前大爷刚死那阵我也住过些日子。嫂子,外头虽然放着个老妈妈招呼你们,可你也别什么事情都去使唤她,免得招人家抱怨。”
老太太搭过话,“这话在理,我们是来作客的,上上下下都要客气。不要看人家是下人就随口使唤。”
阳光变得刺人,一点点蛰痛在皮肤上,外头“吱吱”的蝉鸣还不够,又有两个侄子跑来跳去的闹,这处僻静的偏院一霎变得聒噪。月贞到李家来一年多,也逐渐适应了这里的日子,静时是苦闷,闹时也觉得烦躁。她向窗外望一眼,看着两个侄儿,恨不得追他们出去。
掉过头来,她脸上还是保持着一点小小的高傲的冷漠,“哥哥呢?我有话交代他。”
言讫就见永善打外头进
来,与小厮提了几包点心,这就算是给月贞的礼了。
月贞没说什么,请他坐下,“哥哥,你的差事下来了,原要使人去家里告诉你一声的,想着你们要过来,也就没使人去。是在老井街的当铺子里,活计嚜不重,只管理理当票子,收捡主顾们的东西。”
永善屁股刚落在榻上就往上窜一下,“什么?这不是打杂的嘛!怎么不把我安插在钱庄里头?”
“钱庄里头暂且没有缺项。”月贞不禁乜他一眼,心里百般烦嫌,“当铺子又怎么样?你去瞧瞧那当铺子,上下三层楼,是钱塘县最大的一家典当行。你在里头当差,还嫌脸上无光?况且要派你个掌柜的,你有那个本事么?还没学着走就光想着跑的事……我告诉你,这项差事一月三两银子,有的是人争着抢着做。你不做,往后也不要再来问我,我同家里的人都是打了招呼的,你做不好,往后都犯不着看我的面子帮衬什么。我没面子!”
永善尽管心里不痛快,可听见三两银子薪俸,还是不住点头,“好好好,我的好妹子,我这回听你的还不成么?你放心,我一准好好的给你长脸。”
月贞没理会他,信不信他这些话都没要紧,横竖她拿他们没办法。
老太太心头的石头终于搁下来,看月贞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慈爱,“下晌见你们太太,应当好好谢她,亏得她帮衬。”
这事情两位太太都是
后来才听见说的,琴太太没表示,反正不是将永善安插在这头的买卖里。霜太太心有微词,可想着是了疾应承下来的,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当着月贞的面婉转地对琴太太抱怨了两句。意思拿着他们那头的缺帮衬这面的亲家,琴太太真是会做人情。
月贞听后,知道是两头都欠下了债,心里越来越重。
她抬额瞟她娘一眼,“人家不稀罕您这点谢。”
蓦地将几人说得尴尬,白凤要出来打调和。月贞还不待她开口,又自悔说话伤了她娘的面子,便笑着含混过去,“娘越谢呀,越叫人心里过不去。你们先歇一歇,一会晚饭我使人来请你们到太太屋里去吃。”
这顿晚饭也吃得累人,月贞既瞧不上娘家这头的奉承嘴脸,也看不惯婆家那头的伪善面孔,又全靠着她在当中调停周旋。
因此饭后,月贞乏累得很,早早将上夜的小兰追下去睡,自己又睡不着,熬着灯油在床上做活计。
赶上那蒋文兴今夜不约而至。月贞开了门便诧异一下,“你怎的兀突突就过来了?”
蒋文兴落在榻上望她两眼,憋不住埋怨了两句,“我再不来,你就快要把我忘了。多少日子没见了,你自己数数。”
“多少日子?”月贞逗着趣反问,回身点了盏灯放在炕桌上,趁势向外头撇撇,见两边屋均歇了灯,才放心坐下说话,“好像是有些日子了。我不是忙嚜。”
因没事
先约定,不知道他要来,她一早便解了钗环,只挽着虚笼笼的乌髻,耳前还有零散的鬓发。衣裳也换下来,穿一件鸦青的绉纱长衫,松松散散罩着底下半截墨黑的罗裙。
蒋文兴一连好几日连撞也没撞见她,只听说她成日在后头为过生辰的事忙,今日又接了她章家人来,想必是忙得乏了。
看她挨着榻沿微微佝偻着背坐在那里,似能透过满头青丝看见她随意的笑脸,但也能感觉到,那笑里满是惓意。
他没由来地有丝为她心疼,想她真是不容易。可自己又哪里容易?近来也是在徐家桥的柜上忙,却也拣了个空为她备了份贺礼,今夜来就是特意来送礼的。原本后日生辰奉上也行,就怕礼太重,不应当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送的,因此只得偷偷先拿过来。
忙得如此还是惦记着她,可她却没有惦记他的样子。单凭这点他就觉得不公道。
他闷着气,一时不肯将贺礼拿出来,摆着张稍冷的脸靠在榻上,两个指头敲了敲炕桌,“您忙,您忙得进门连盅茶也不请我吃?”
月贞特意回转头来扫他两眼,然后翻了他一记白眼。
倏地怄得他怒向胆边生,将炕桌搬到一边,一把拥住她,“还白眼珠子对我?小没良心的,我惦记着你好些日子了,你还拿白眼珠子翻我!”
然而做出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又没有舍得真格用力捏住她哪里,只好挠她的痒痒。
月贞
一面缩着脖子躲,一面笑倒在榻上,怕给人听见,一连剜了他好几眼,“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快松手!一会给人听见了。”
待他撒开手,她慢慢爬起来,在阑珊的笑意里细看他。他的脸一半蒙着烛光,一半蒙着月光,半冷半暖,有些陌生。
她一忙起来就忘了这张面孔,真是一点没空去想。但还得承认,同他在一起是松快愉悦的,不必担着一身沉重的担子。
她倏地明媚一笑,“你生气了?”
一霎问得蒋文兴鼻酸,他近近地看着她,神色渐渐发生了微渺的变化。
他在想,她一定猜不到,他得闲时都在想她,忙时也要抽空想,其实多半时候是在想她有没有想自己。知道是没有,胀着满心的苦意,竟又更想她了。
真是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