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早上都是女人间的谈话,蒋文兴插不上嘴,唯独说到他的婚事上头,两位太太调侃他几句,他才有搭腔的机会。
琴太太把眼在他与月贞之间荡两回,笑着叹气,“说起来文兴同我们月贞和鹤年的年纪都差不多大,前后婚事又只差着两个月。他们却不及你,你无父无母,全靠自己走南闯北挣下副家业。我只盼着他们俩日后也能跟你似的独当一面,我们老的也好偷个闲。”
话引到三人身上,蒋文兴总算能关明正大地睇住月贞笑,“大嫂一向贤德,岂是我们可比?怎么坐了这样久,不见鹤兄弟?”
琴太太道:“噢,这阵正是出茶的时候,他和霖哥两个天天在外头跑。”
她的眼扫过月贞,看见月贞在也在对面看着蒋文兴,大方端庄的态度。她想,月贞就是这点比人强,从不给自己背上枷。虽然有些没心肝,但没心肝的女人总比有心肝的过得好。
蒋文兴也忍不住这样想,他们之间的过去难道真不能给她造成一点负担,她怎么能如此坦然?他是做不到的,那过去已经成为他心里的一片阴云,即便如今翻了身,也并未感觉天色放晴。
他不由得大胆地打趣一句,“鹤兄弟婚期将近,竟还有空闲去料理生意。我以为他要高兴得全副心思都要按在这好事上头了呢,他从前对大嫂子就比旁人好
。”
众人脸色都有些微变,霜太太最清楚鹤年的心事,只怕给他这么一搅,给人误会鹤年与月贞私底下就不干净。如今这节骨眼上,可不能闹出笑话来。
她笑着将他姐姐瞅一眼,“文兴比从前愈发会说笑话了,到底是生意场上迎待惯了的人。”
他姐姐正疑惑他怎么忽然说笑说得有失体统,欲待给他使眼色,却是月贞抢在她前头,凌厉地射了蒋文兴一眼。
蒋文兴又在谈笑间兜转回来,“鹤兄弟就是菩萨心肠,乐善好施。大概他也想不到,这行善行得,倒给自己行出一桩姻缘美事,也是一份善果。”
众人呵呵一笑,就放此话过去了。闲叙至午晌,他姐姐说了借人的事便同他一齐辞去。临到了,蒋文兴也没能寻着与月贞私下说话的机会,几乎是虚掷此行。
其实要同她说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难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回旋的地步?
他看着窗户上新糊的银红的纱,阳光也给滗成清雅的红色,撒在他青灰的袍子上,像是新穿了一层薄薄的喜气的衣裳。再要脱下来,也是没可能的事了。
有两只模糊的手在那窗纱上摁一摁,贴上了一张“囍”字窗花,摁到另一边窗户上去,又贴上一张。映得红色的阳光更红了,令他想到那年月贞过生辰夜里放的焰火,在黑漆漆的天上一炸,像个不切实际的梦。
他坐下来细想,才梳理明白,他与月贞最贴
近的一刻并不是在床上,而是在那个晚上,他们躲着人,在池畔的花间。那时候他险些要把心里的话说给她听的,然而种种原因,耽搁下来。
未能出口的话就成了遗憾么?也未必,他们并不是因为互不开口才错过的,他们是本身就对不上。他忽然恨她,原本互不相干的两个人,是因为她的放纵,才给了他错误的一点希望。
可人就是这样贱,越是明知错的,越是要犯。他满心都是不甘,时间越紧迫,那不甘就愈发膨胀。一定要问到底才罢,便吩咐小厮成日在李家门前哨探着,只要看见月贞出门,务必要来回他。
总算那日,月贞老娘过生日,特地预备了礼要回章家一趟。她乘的软轿,轿子停在章家门前,她嫂子早早就迎在那里,打发了家下人先回去,挽着月贞进门,笑得合不拢嘴。
月贞知道他们为什么高兴,还不是为她与鹤年的婚事。他们想着鹤年最是好说话的人,往后成了她的丈夫,益发能名正言顺地托他办事。
白凤瀹了茶便问:“鹤二爷没跟着一道来?”未来丈母娘的生日,按理说人不到,礼数也不能缺的。她留心把月贞带来的礼点一点,果然在个匣子里翻到一对金镶玉的手镯,举在手里直笑,“这一定是鹤二爷送的吧?”
月贞坐在椅上,隔着袅袅茶烟瞟她一眼,脸色淡淡,“嫂子怎么就瞧出是他送的?”
“只有他肯
费这心。不是我背地里说嘴,你们李家那些人都是低着眼看人,虽然日常节礼都不缺,可都是库里白放了几年的东西,随手翻出来送人,并不是特地为咱们预备的。这待人呀,终归是在一份心上头,并不在东西。”
眼见她举着那副镯子舍不得放,月贞蔑着笑一笑,“噢?那嫂子把往前节礼我们太太送的那些料子银子都打点出来,给我带回去,叫他们另再送些‘用心’的来好了。”
白凤听这语气不善,便把镯子放回去,坐到另一边椅上,“谁又得罪你了?回来就没个好脸子。我们可没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听见你要回来,娘早早的就到街上去买肉果点心去了,你哥哥这会还在外头转悠着,要寻一只老母鸡回来杀了给你调补身子。”
月贞脸色不好倒不是为娘家人,却是为鹤年。自打婚事定来下,鹤年反倒似远着她,夜里再不到她房里去,就是在园子里碰见,也是说不了两句话便掉身就走。
她暗里揣测,男人就是这样子,到手了就不珍惜。心里赌气的想,这还不如婚事不成的好!
她怄气地把脚在地上蹭一蹭,引得白凤够着脑袋看她,“你跟谁置气呢?”
“没跟谁。”月贞把嘴一瘪,吁了一口气,“哥哥捉老母鸡给我调补什么?我近来好好的,又没病。”
白凤掩着嘴一笑,“哎唷我的傻姑娘,谁说是为病了?你和鹤二爷的婚期不
是近了嚜,调补好了身子,婚后好生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