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寝内,传来永昭帝沈俭的虚弱的声音。
陈禄收回心思,他压低了嗓音,对还在跪求饶的太监道“太上皇本是大恒的主子,圣上当初能除去太上皇,如今太上皇要来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此番夺权,必势如破竹,宫门内外,人可拦。这玉佩乃是圣上御赐,且值几个银钱,你且去。若你有心,他年今日,遥望宫门方向,为我祭拜,以免洒家届成为孤魂野鬼。”
太监呆呆止住了眼打转的眼泪,傻抬起头。
陈禄扯下腰玉佩,塞进他一直当成接班人来培养的太监手,提拎起兀自还在愣的太监,将他往宫门外一推,低吒一声,“还不快出去领罚”
太监被推了一个踉跄,那头陈禄已急转入了内寝。
他脚步极快,声音却是极轻。这些,都是宫门生活多年练出来的。在这九重天内当差,手脚重了可不行。轻则惹怒主子,挨一顿板子,不巧若是碰上主子心气不顺,听见声响便大雷霆,掉脑袋都是寻常的事。
殿门外,太监被陈禄大力推出,能站稳,脑袋磕在了上。
额头擦破面,火辣的疼痛令从方才起便处于灵魂出窍状态的太监猛回过来。
不
他不能走说好的,等义父老了,他要侍奉义父,义父养老送终的,他不走
太监双手撑在上,忍着疼爬起身,倏,一双月白绣金线二龙戏珠纹靴,以及青色衣袍的衣角进入他的视线。
普天之下,能穿这一双龙靴、着青色真龙袍而惧斩灭族之人,除了内殿的那一位,只有,只有
太监身体一抖,手中的玉佩,掉落在了上。
“啪嗒”,上等的羊脂玉摔成了两半。
这是义父赠予他的
太监慌张要伸手去捡。
一双手,轻巧将上摔成两片的玉佩捡起。
这双手白皙、修,骨节分明,按说应该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一双手,可偏偏,这双手上落了疤。是烫伤,黑白不匀的肤块分布在整个手背,瞧着不但一点有美感,反倒渗人得很。
太监只瞧了一眼,心像是被寒冰冻住了,再不敢瞧上半眼。
听闻,太上皇归来的头一年,宫中意外走火,幸得大将军晏扶风及现火势,且于大火中救下太上皇。
有,有传闻,是,是当今圣上命人放的火
“这玉佩是当年他哭鼻子,朕为了哄他,随意从腰取下赏于他玩的。想到,他倒是挺念旧,竟不嫌朕一个险些丢了江山的皇帝用过的东西晦气,保留了这么多年。不过,朕用过的东西确是晦气。你看,他这江山,到底是能保住呢。”
许是常年幽囚在那常年晒不到阳光的“养怡殿”之故,来人的声音听起来,竟如同那在阴湿之的青苔。说话,那股沁冷之意,便潮湿的青苔,便顺着你的背脊往上攀爬。又如同安冬日刚从深井舀上来的一斛水,还触碰到唇边,已冻得人嘴唇颤。待到饮下去,那瞬的寒意便冻得人齿冷唇颤,寒意渗透到了骨头缝。
当年,金凉铁蹄率军攻打大恒国,先帝于匆忙携宠妃以及最受疼爱的皇子沈俭出逃,年幼的太上皇被匆忙扶上帝位,仓促登基。然而,年幼的国主岂能扭转王朝的局面,金凉铁蹄最终大破都城宁安,太上皇于逃亡途中被俘。
之后,大将军晏扶风以铁血手腕收复失,驱金凉铁蹄于关外。然而,太上皇被一并掳去,金凉以太上皇为人质狮子大开口,张嘴是要北面十三座重要城池。朝廷未允,然而国又不可一日君。于是,当今圣上便被选入宫中,登基成为新皇。待到大将军晏扶风打到金凉腹,强势要求金凉释放太上皇。国,岂可容有二君太上皇便常年幽禁在了那阴暗潮湿的“养怡殿”
若说太上皇前七年俘虏生涯,乃是运不济,那么达十年的幽禁,则完全拜当今圣上所赐。
而他,是当今圣上贴身伺候的太监之一。太上皇复位,他们这些贴身伺候圣上的宦官,怕是脑袋再难安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太监抖落朔风中的草芥,他的腿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再不受他的控制,两腿战战,跪伏余,“太,太上皇奴才参见太上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说完,一头冷汗已是浇下。
太上皇,太上皇
他方才应该喊皇上的,怎能张口喊太上皇呢他太蠢了
太监脸色煞白,欲要自行掌嘴,又怕反倒勾起帝王怒火,一泡惊惶的泪含在眼眶,不敢落,更不敢哭。
以为等着他的会是雷霆之怒,未料,只得听一阵朗朗笑声。
“哈哈。皇帝是万岁,朕这个太上皇,是万岁。你说,是朕这个太上皇的万岁能活得一些,还是他那个皇帝的万岁要一些呢”
这个问题,太监如何敢答
明明,明明太上皇的声音很好听的,笑声如水击玉石。可他是觉得,这笑声,如同悬在古木森森的山林之上的太阳。阳光根本照不到背阴坡的低矮草植。那种被阴腻潮湿、被青苔覆上的感觉又明显了一些。
太监的脑袋抵在了冰冷的瓷砖上,肩膀抖个不停,他张了张嘴,还张口说话,牙齿都在打颤。
“你很冷吗”
太监觉得自己可能是吓傻了,他竟听出了太上皇话语的关切质疑。
鼻尖闻见淡淡的草药味,一件衣袍被披在他的身上。
太监如被人点了穴,竟是转过头,去看一眼自己肩上的外袍的勇气都有。
“抱歉呀,我这太上皇当得太落魄,连件像样的衣袍。这衣袍,且委屈你将披一下吧。”
太监只觉身上的不是衣袍,仿佛是千重山,压得他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是瘦弱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