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没有选择的,是么?”苏安宜抬头,“如果我不答应,你也不会让我和乔活着离开这里,是不是?”
法依缇转身:“对不起。我不能为了一两个人的幸福,将全体族人置于险境。我们的存在,只能永远是一个传说。世间的人类,谁也不能知道。”
苏安宜摸着自己凉滑的手臂,她竟然变成了另一种生物,而还不曾体验畅游碧海的自在,便要将这一切遗忘。还有乔,来不及开始,甚至来不及说再见,便要面对永别。她想要再用指尖勾画他眉骨和鼻翼的轮廓。而阿簪跪坐在乔身侧,抚着他的面颊,神色温柔而悲凄,她将乔紧紧抱在怀中,泪流满面,肩膀剧烈耸动,呜咽声被强抑在喉咙间。
她要随着族人走了,去往新的海域。
安宜忽然庆幸,与其缅怀一生而再不能相逢,能够彻底忘却,或者也是一种幸运。她对乔说的那些话,不久或许就成了现实。
“我可以从大队的追求者里选一个家世煊赫的青年才俊,早上在巴黎下午就飞到纽约,定制最昂贵的晚装礼服,在家里办沙龙,去参加美术展或者舞台剧的开幕式……”
她不会惦记他,他也不会挂念她。
悲伤喜悦尽数遗忘,连惆怅感慨的缘由都被封存。
如同从未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这一段时光便成了空白。
扬起头,黑黝黝的洞顶,无数明珠熠熠生辉,如同不几日前海滩上看见的天幕,深蓝天鹅绒上缀着璀璨星河,她伏在乔的胸口,听见海浪和他脉搏的声音。
水潭中的海水已经没过苏安宜的脚面,也淹没了那一个动情的吻,唇畔柔软的触感消失了,他手心贴在自己面颊上,能感受到那粗糙的疤痕。
下一刻是他踩过木地板的脚步声,踢踢嗒嗒站在她面前,腼腆地笑,张开双臂等她扑上来拥抱。
所有的场景,如同按下了倒放键。
神猴哈努曼与人鱼的壁画,巴尔的摩的海洋馆,波士顿查尔斯河畔的船坞,在脑海中纷纷褪色,从绚丽变黑白,然后扭曲成一阵轻烟,飘散消逝。
在那个宁静的午后,她静静地坐在乔身旁,紧握的手松开,纸片重新跳回本子上,清晰的字迹一个个倒退消失,医院来苏水的味道从刺鼻到淡然,被海风咸涩的味道取代。
她在船上看着重伤的乔,心中有温柔的疼痛。
海水继续上涨,没过了她的胸口。
记忆回到波涛汹涌的怒海,乔飞身捉住她腰间的长绳,尖锐的流勾刺入他掌心。二人在漩涡边缘,天地倒置。她却从不曾恐惧,只因将生命安然地放在他手中。
又会到蜿蜒的山路上,她在暴雨中和乔争吵。她坐在他门前的礁石上失声痛哭。她看见泛黄的照片上俊秀的少年和俏丽的女孩。
她在他身侧翱翔,掠过万千珊瑚,海底如漫山红遍,鱼群如飞鸟投林。巨大的鳐魟自头顶翩跹而过,如同鼓动双翼。
“海獭先生,你又去打鱼?”
她抬起头,在夕阳中看见高大挺拔的身形,穿一条齐脚踝的阔大渔夫裤,右手拎着银灰色鱼枪和蛙蹼面罩,左手一截电线,穿着近半米长的淡红色鲷鱼。
“你不应该坐在这里。”声音缓慢低沉,“这是我的地方。”
他在金色的光芒中,留下浓黑的剪影。
那光芒愈发强烈。他渐渐溶入到暖暖的橙色中,再没有清晰的轮廓。
让我看清他的脸!苏安宜想要大喊,但是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口鼻。
让我再回忆一遍吧!再一次,再一次就好!
共度的日子如此短暂,那一切一切,全当是生命中的一场梦吧。
她伸出手去挽留,金色的阳光透过指缝,扑面而来一阵疾风,烟云般绕过她的身体,融入深蓝的海水。
乔和安宜仰面浮在水潭中,沉沉睡去。洞壁剧烈摇晃,岩石断裂声惊天动地,是琉璃之月的巨大能量在释放。
“我们最终,还是要离开这里。”法依缇目光中满含眷恋,“阿簪,快带他们离开吧。”
游至出口,百米长的青叶丸居然从峭壁边缘坠下,挟带着无数细沙。
“琉璃之月坍塌的能量太巨大,必然引发海啸。”阿簪骇然,“能不能从内部引导?”
法依缇摇头:“留在里面那人,必然无法出来。”
阿簪不语,俯身亲吻怀中的男子,又拥抱浮在水中的安宜。“我承认自己小气,”她浅浅一笑,“但我还是不喜欢这个女人。”
话音未落,她回身向洞穴游去。
小女孩尖叫:“法依缇,拦住阿簪姐姐啊!”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阿簪爱上了乔,爱上了人类。”法依缇轻叹,“或许这样也好,好过生活在遗忘之中。”
小女孩不懂。但她知道,今后再无法见到阿簪。她和法依缇没有哭泣,在水中,无法流下眼泪。
许家睿和沈天望抵达机场,四周可见军警戒严,汇集了大量担架和医护人员。电视里滚动报道着刚刚发生的海底地震以及海啸预警。处于震源附近的素查岛有若干船只失事,所幸预测中的大海啸没有发生,伤亡并不惨重,有三名进行科学考察的潜水员下落不明,另有二人在海上获救,目前在地区医院接受治疗。
“又和那个黑小子在一起。”许家睿看到名单,无奈地摇头,“每次都要我来善后。”
苏安宜仍留院观察。隔着玻璃看沉睡中的小妹,许家睿问:“知道大哥为什么两年前放弃了调查?”
沈天望点头:“他说出海时梦见了天恩,让他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