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午不禁后悔说出这句话,但也不尽然。孩子已经看到了他,看到这个地方,头上还带着伤口,就算全然忘了之前的遭遇,也不能放他回去了。
左眼处的纱布被泪水浸湿,吸附在眼皮上,杨莫觉得难受,不停眨眼。袁午伸出手去帮忙,杨莫以为他要伤害自己,使劲歪倒脖子,直到躲无可躲。袁午将纱布卷边上翻,牵动了后脑的伤口,杨莫痛的鼻梁起皱,眼泪加倍涌了出来。
袁午手足无措,只得退回沙发里抱头不语。他本来就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如果是许安正,说不定有什么巧妙的办法和杨莫达成共识。他应该会有办法的。
时间一长毕竟也累了,痛哭转变成间歇性的抽噎,杨莫渐渐平静下来。
“你……”袁午咳嗽一声,打算把事情弄弄清楚,“你是怎么跑到那里面去的?”
杨莫连续发出几个字的音调声,听不懂说了什么。
袁午想了想问:“你家住在这栋楼里吗?”
杨莫点头。
“是隔壁的一单元吗?”
杨莫眨眨眼,先摇头,马上又点头。他大概不知道“单元”的概念,或者连通道另一侧是别人家这一点都不清楚。
如果他今天是第一次去302室,有没有可能认为自己现在仍然在那里呢?如果把他蒙上眼睛带出去,能否逃过这一劫?
303和302的格局呈镜像对称,只要稍有方位感,就会察觉出不是同一套房,室内的布置也必然大相径庭。杨莫不是三岁小孩,这是不可能的。
杨莫的鼻涕挂到了嘴唇上,鼻孔里呲溜作响,胶带的褶皱有节律地起伏着。他有点呼吸困难。
“我现在撕掉胶带,你要是敢乱叫,我就……我就把你从三楼扔下去!”
杨莫连连点头。他很守信,呼吸顺畅后小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
袁午别过脸不回答。
“我再也不乱跑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你让我回去吧,我现在就去上课。”他说着嘴角下挂露出牙龈,又哭了。
袁午摇头叹息,问道:“你本来打算逃课?”
杨莫低下头,肩膀颤抖不止,看得出来是在极力控制哭泣。袁午想起学生时代闯下大祸后用头顶接受老师目光的孩子。
那种情形多半出现在走廊上,袁午坐在教室里隔窗遥望,感到诧异和厌恶,却难以把注意力拉回课堂。他们身上有某种独特的气质在吸引他。那种吸引并没有持续很多年,便被与己无关的冷漠所取代了。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我想……去找莫远。”
“莫远?”
杨莫出神片刻,抬起脸胆怯地问:“现在几点了?”他背对电视墙,看不到上面的挂钟。
“一点半。”
“姐姐找不到我了……”
“你还有个姐姐?”
磕磕绊绊沟通了半个多小时,袁午总算大致明白了起因。莫远是狗的名字,姐姐是许安正的女儿。这男孩逃课居然是为了去乡间看望一条别人家的狗。
袁午再度回忆往昔,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是什么模样,又整天在做什么呢?二十多年前的景象一片朦胧,教室、黑板、课本……印在脑中的只是一种状态,确切发生过的事情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让警察抓到就完蛋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杨莫一脸真诚,他所说的“不是故意的”是什么意思呢?
“我现在,还不能让你回去。我犯了错,被警察知道也会完蛋的。”
杨莫的眼珠转了半圈:“你是说里面那个人吗?”
袁午心一沉——他记得。
他不仅记得,而且懂得。“不是故意的”,指的是钻过通道后发现尸体的行为。出现尸体和有人犯错之间的关联,三年级的小学生也能洞悉一二。
“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真的吗?”
“真的,你也不要告诉我爸妈我要去找小狗。”
袁午只觉一阵酸楚,这就是他保守秘密的条件。
不让父母知道行动意图,是为了将来可以故技重施。他内心的渴望没有因为失败而减弱一丝一毫。“再也不乱跑”是违心之言。
还有“将来”吗?如果这个男孩有,他自己便没有了。
成功掩埋父亲的尸体,是否就能拥有“将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呢?我这样的人,连过去都没有,何谈将来呢?
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不过是飞溅到岸边的一颗水珠,而眼前的男孩却宛如洄游的鲟鱼奔涌向前,他是走廊里的坏孩子吧……袁午竟然有一点点嫉妒了。
杨莫又开始苦苦哀求,声音不大,嗡嗡如蜂鸣,一遍又一遍重复。袁午头痛难忍,去厨房喝水,也给杨莫到了一杯。杨莫伸出脖子一口气喝光,继续嗫嚅不止。袁午打开电视转到儿童频道。杨莫看着电视,仍是间歇性地说着“放我回去吧”。
时间已过午后两点,小区里还有几个警察在远处的楼宇间徘徊,不知许安正什么时候返回。袁午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蛋,煮熟了喂给杨莫吃。这一周来他未曾真切地感受到饥饿,连煮鸡蛋也觉得麻烦。此时见杨莫吃得津津有味,竟也感到腹中空落落的。
杨莫吃完提出要上厕所,袁午只解开他的手腕。杨莫跳进卫生间小解,出来后反复抓挠着先前尿湿的裤裆。家里没有小孩的裤子,袁午找出一块干毛巾,打算让他垫在裤裆里,一回头却发现杨莫正低头弯腰,试图解开脚踝上的尼龙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