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承玉沉默片刻,道:“我知道青云的意思,如果杨宁还活在世上,幽冀多半不会平静,可是我自信可以控制大局,权位不仅仅是荣耀,也是责任,当初母亲立我为世子,便是要我外扫胡戎,内平四海,除非有人可以令承玉心服口服,否则我绝不会辜负母亲的期望,可纵然如此,我却没有伤害杨宁之心,毕竟他是母亲亲子,也是我的义弟,我决计不愿伤害他。更何况虽然和子静初见,我却觉得和他十分投缘,如果他真的是杨宁,我于情于理都不能为难他,如果他不是,我更不愿伤害他。只不过,不知怎么,我一见他便觉得他本就应该是我的兄弟,他多半真的是杨宁。”
若是罗承玉提出种种理由,来说服自己子静便是杨宁,莫青云自然也会想法子质疑,可是偏偏罗承玉说出的却是这样虚无飘渺的理由,令莫青云顿觉无言以对,他心中暗想,若是子静果然是杨宁,却不知是福是祸,这少年如此武艺品性,迟早会成为天下少有的绝顶高手,更何况他对世子心存恨意,世子却又对他有十分好感,若有这样的敌人,当真是睡不安寝了。不过想来想去,今日子静最后关头,终于还是放弃了杀死罗承玉的良机,莫青云可不相信子静是怕死,有着那样的眼神的少年,绝不会被死亡胁迫,看来这少年对于世子殿下并非是完全的痛恨,恐怕在他心中,也有和世子殿下一样的感觉,倾盖如故,白如新,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是何等的离奇难测啊。不过不管子静是何人,莫青云已经有了决定,吴先生乃是世子殿下的先生,心狠手辣之处,远在自己之上,只要将此事告知吴先生,那么他定会做出对殿下最好的决定,这件事情却不用自己再多费心了,不过他心中却下了决心,定要好好留意子静的行踪举动,如果此人对世子敌意不减,纵然是得罪了世子,也不能任由此人兴风作浪。
正在两人相对无言,各自陷入沉思的时候,孟湫匆匆推门而入,目中满是惊疑,道:“世子,滇王殿下亲来探望。”罗承玉和莫青云闻言都是心中大震,想不到滇王竟会突然来访,原本相约在听涛阁,却是为了避人耳目,但是今日行刺之事生后,燕王世子来到岳阳的消息多半已经走漏出去,罗承玉已经准备按照礼数,明日前去拜见滇王吴衡的了,想不到吴衡竟然亲来探视,这却是表示亲近之意,吴衡的态度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亲厚,两人心中都是疑云迭起。
罗承玉连忙站起身来,匆匆向外走去,刚走到听涛阁二门之外,便看到一个相貌冷肃质朴的中年男子正大步流星地走来,在他身后紧紧跟随的正是巴陵郡守宁素道,虽然素未蒙面,但是罗承玉已经猜出那男子身份,急步上前,俯身下拜道:“罗承玉拜见吴伯父。”他却是以晚辈之礼相见,这里不是南宁的银安殿,两人又是私下相会,这般礼数却好过寻常官场礼数。
果然吴衡见罗承玉这般谦逊,未等罗承玉膝盖落地,已经一把将他搀起,仔细打量了他的容貌气度半晌,叹道:“贤侄和令尊却有七分相似,唉,当初洛阳会盟,郡主和令尊骥远公双双出席,郡主英姿飒爽,风姿绝世,令尊也是少年英雄,英武沉凝,当时本王便觉得他们两人珠联璧合,乃是佳偶天成,想不到不久便得知令尊另娶之事,虽然心中觉得遗憾,可是也不由佩服令尊重义,郡主大度,又得知令堂罗夫人也是孝义双全的奇女子,真让本王万分羡慕骥远兄的福气。只可惜天不假年,令尊令堂竟然这样早就故去了,当日吴某闻知也是扼腕不已,只可惜未能替罗兄报仇,不过今日见到贤侄这般人品风采,想来你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当瞑目含笑了。”
罗承玉恭恭敬敬地道:“母亲在书信之中曾经多次提及王爷,天下英雄虽多,却多出自名门世族,唯有将军起于寒微,拒南疆而称雄,伏蛮越而立业,母亲常说,天下英雄,唯有王爷才是母亲最佩服的人,只可惜天南地北,无从相聚,不能并肩作战,诚是心中大憾。若是日后伯父能够时时照料提携小侄,想来先父母和母亲都会甚感安慰。”
吴衡心中一叹,这罗承玉果然是不同寻常,句句话语绵里藏针,不论是气度还是言辞都和自己分庭抗礼,心中生出敬意,诚挚地道:“唇亡齿寒,本王岂不懂得这样的道理,贤侄此来可是为结盟之事,只是天下承平日久,贤侄虽然身负国仇家恨,可是若为一己之私,兴兵讨伐,只怕民心不符,还请贤侄仔细考虑才是。”
这时,罗承玉已经伸手肃客,引着吴衡向内走去,一边走一边道:“王爷何出此言,承玉即燕王位后,若论权势地位,已经是当世十指之数,怎会有起兵反叛之心,当今天子也是仁爱之主,四海平靖,黎民安乐,小侄怎会为了一己之私而挑起战乱呢?”
吴衡闻言一皱眉,心道,幽冀存有争霸之意,天下皆知,这十几年来厉兵秣马,不就是为了向杨氏报仇么,这罗承玉却未免有些太虚伪了。目光一闪,却见罗承玉气度从容,凤目含笑,竟是没有丝毫违心而言的模样,不知怎么,吴衡心中浮现出一个难以忘怀的身影,不由目光一凝,片刻才展颜笑道:“贤侄既然这样说,吴某便信了,只是若是将来贤侄真的起兵,可别怪本王撒手不管,让贤侄一人去应对杨、唐两家呢。”
罗承玉目中神光一闪,道:“若是小侄挑起战乱,那自然是不敢向伯父求助,不过若是别人挑衅幽冀权威,小侄奋起反抗,伯父又准备如何做呢?”
吴衡心中一动,已经知道了罗承玉的意思,叹道:“前朝末年,内有流民作乱,攻掠帝都洛阳,千年古都灰飞烟灭,外有胡戎作乱,陇西、会宁、灵武、盐川、朔方之外胡人年年侵扰,定襄、马邑、雁门、涿郡、安乐、渔阳、北平之外戎人每欲过燕山牧马,天下英雄纷起,但是能够御胡戎于境外的,也只有关中和幽冀两家。所以胡戎渐平,翠湖宗主奔走四方,促成洛阳会盟之时,有资格争夺帝位的就只有你们两家。其实当时本王也未必很想支持杨氏登基,只是一来杨氏已经占据关中、河洛、荆襄,势力最大,而且天下百姓久已疲敝,若是再征战下去,只怕就是天下一统了,也是得到一个烂摊子,与其如此,不如各自休养生息的好。为了彼此安心,最后大家才拥立了杨威为帝,天下既然已经名义上一统,那么任何一家都不可以轻易出兵征战,就是杨威,若是想要削藩,也没有那么容易。其实杨威有心消弱我们几家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他也太不自量了,竟然先向幽冀难,才落得大败的下场,若非翠湖宗主从中斡旋,只怕他大陈的江山就要烟消云散了,只是却委屈了郡主,岳宗主此举虽然让天下百姓多了十余年安乐日子,只是却愧对幽冀,愧对郡主。如今世子殿下即将掌握幽冀大权,人人都以为贤侄将要兴兵雪恨,可是本王看来,只怕就是贤侄是想等杨、唐两家先挑衅,贤侄却是看得通透,就是贤侄不想报仇,那两家也不会放手,贤侄却是要将大义名份掌握在手中,这等心机,本王佩服得很。”
吴衡这些言语,虽然的确是心中佩服罗承玉的谋略,却也忍不住暗含讥讽,罗承玉恍若未觉,只是含笑请吴衡用茶。吴衡见他冷静从容至此,心中也不由生出寒意,他虽然也是用尽了心机手段才将南疆纳入囊中之物,可是这等请君入瓮的手段却也没有用过,忍不住想起昔日火凤郡主巾帼不让须眉,笑傲苍穹的恢宏气度,只觉得这罗承玉虽然是火凤郡主义子,却是心思阴沉周密得多,若是与之正面为敌,多半会自蹈死路,若是杨氏真得被幽冀覆灭,自己这南疆之主的位子只怕是不稳的了,不由存了观望徘徊之意,口中却是唏嘘赞叹不已。
罗承玉却似乎不觉吴衡心中犹疑,笑道:“王爷所说虽然是事情,却是过分鄙薄自己的功绩了,这南宁之地,古称蛮瘴之乡,去中原最远,但自武侯平南中之后,便已经是富庶之地,其地况远,可耕可牧,鱼盐之饶,甲于南服,前朝崩溃之时,本地土人大姓意欲裂土分疆,据闻宁氏之祖便是西僰之长,若给蛮越之人割据了南疆,只怕如今此地已经非是中原之土,王爷纳土归陈,安抚蛮越,立业南宁,这是不世之功,只可惜大陈朝廷却将王爷当作蛮夷看待,小侄听说王爷取巴陵郡后,越国公唐康年大怒,当中曾指斥王爷说王爷本为南蛮,竟敢北上侵湘楚之地,窥伺荆襄重地,小侄更是听说近日越国公遣人前来索还巴陵郡,不知可有此事?若是真有此事,唐康年却是太嚣张了,这天下还是大陈的天下,他越国公却这般威胁堂堂的滇王爷,也不知是仗着谁的势力。”
吴衡闻言只觉血涌心头,他出身寒微,生于瘴疠之地,若是有人说他出身贫寒,他还有几分自得,毕竟自古以来,能够以寒微之身成就这般功业的并不多见,但他祖上本有蛮人血统,每每因此被汉人大姓排挤,这却是他心中最忌之事,听到罗承玉先扬后抑的一番言语,若非多年磨练出来的坚韧心志,只怕早已经拂袖而起。
不过一来他本来有心和幽冀结盟,二来却是知道这些言语很有可能真是唐康年所说,唐康年一向自诩为中原正统,最重夷夏之防,尊卑之别,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个暴户罢了,想到此处吴衡冷冷道:“唐氏不过是仰仗皇室的支持,才敢这般嚣张,若论甲兵之厉,他唐氏不及我南宁远甚,更不用说幽冀了,将来若是幽冀和江宁一战,吴某愿出岳阳,呼应幽冀,共取东南之地,不知世子以为如何?”
罗承玉起身一揖道:“小侄多谢伯父此诺,然以承玉之见,与其出岳阳,向江陵而或江夏,不如东越武功山,袭取豫章、庐陵等地,然后轻骑袭九江,扼住朝廷南下彭蠡、豫章的咽喉,然后再取鄱阳郡,阻住东南援兵,继而一一荡平境内残敌,却是胜过向荆北进军,岳阳一地难以应对江陵、江夏两大重镇的强敌,想要北上万分艰难,而得九江便可以北向江淮,东取吴越,这是小侄拙见,不知伯父以为如何?”
吴衡心中一震,他岂不知虽然得到巴陵郡,但是想要北上荆襄,却是十分艰难,心中只是存了拖住杨唐两家在荆襄的军队的意图,并没有真正开战的打算,而罗承玉所言却是真知灼见,若能得到九江,却有了争夺天下的机会,不再只是天下争雄的一隅旁观之人。只是若要如此,不仅仅是得罪了在东南根深蒂固的唐氏,就是朝廷那里,自己也是不折不扣的反叛了,这对于想要坐山观虎斗的南宁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抉择。可是吴衡心中却又明白,这可以说是唯一的选择,如果自己有天下之志的话。脑海中一时之间千头万绪,难以决定,吴衡忍不住拿起茶杯,将已经有些凉意的茶水一饮而尽,半晌才道:“世子所言乃是兵家至理,只是一旦如此,吴某便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世子却是好算计,是想让吴某自外于朝廷么?”
罗承玉微微一笑,道:“王爷想必是担忧朝廷精兵南下吧,只怕到了时候他们已经没有这样的实力了,长沙乃是富庶之地,这几年王爷几乎常年留在此地,若非是担忧杨、唐两家合兵来攻,只怕王爷已经想把王府从南宁州移到长沙了,莫非王爷一辈子就想留在南疆么,若是如此,何必又要谋取湘楚之地,如今天下已经是杨氏一族的,我幽冀虽然兵精粮足,可是外有戎人年年侵扰,内有杨、唐两家虎视眈眈,承玉心存反意,却也不过是挣扎图存,益州汉王一向软弱,毫无进取之心,若非是碍着王爷和幽冀,只怕三藩早已经成了两藩,若是王爷肯配合承玉起兵,到时候你我南北对峙,平分天下,岂不是胜过让那些豪门世家出身的贵胄押在你我头上。承玉也不讳言,如果将来真是到了南北对峙的一日,这天下承玉还是想要的,所以你我两家也将是敌对之势,只是那恐怕已经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将来的事情何必考虑过多,南北相争总好过被朝廷各个击破。”
吴衡长叹道:“世子果然是胸藏韬略,这番言语就是石头也要点头了,罢了,殿下说得不错,与其受辱于豪门世族,不如拼死一博,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当年吴某起兵之时不过是为了生存,何曾有过什么天下之志,只是权势之争,身不由己,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吴某纵然不想起兵,只怕也不能独善其身,既然如此,吴某愿与殿下订下盟约,共同对付杨、唐两家,不知殿下可有诚意。”说罢,吴衡那双晦暗的眸子突然寒光四射,整个人仿佛变得如同利刃一般耀眼。
罗承玉见状心中一凛,暗自提醒自己不可因为今日说服了吴衡而轻视了他,面上却是声色不露,径自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一个青花酒坛来,笑道:“能与伯父把酒言欢,承玉自然是不胜荣宠。”然后取了两只大酒碗来,除去泥封,到了两碗酒。
吴衡微微一笑,指甲轻划,手腕不动,几滴鲜血仿佛有着丝线牵引一般,分毫不差的落入两碗酒中,罗承玉也是依样施为,只不过却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鲜血平平常常地坠入酒碗。
两人端起酒碗,轻轻一碰,罗承玉先一饮而尽,朗声道:“两家盟约,共讨杨唐,有渝此盟,身亡族灭。”吴衡也是将酒液灌入喉中,酒一入喉,烈火岩浆一般的热辣辣的感觉令得吴衡眉头一皱,不过他内力精深,运功化去酒力,抬目向罗承玉望去,却见他神色如常,方才又未觉察他有运功的迹象,不由暗暗佩服这少年世子的酒量,也肃容道:“歃血为盟,并吞杨唐,有渝此盟,万劫不复。”
四目相对,都觉得对方的眼中满是炽烈的野心之火,吴衡先放下酒碗,朗声笑道:“幽冀男儿多爱烈酒名马,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世子好酒量。”罗承玉也是微微一笑,道:“此酒名叫‘易水寒’,乃是幽冀最名贵的烈酒,若非此酒,怎配给英雄饮用。”
吴衡心中一震,道:“易水寒,好一个易水寒,若是幽冀人人都饮此酒,杨唐两家,却又能嚣张到什么时候。”说罢凝目向罗承玉瞧去,初见之时,觉得这少年温文有礼,一番言语下来,又觉得他深沉多智,此刻却又觉得他慷慨风1iu,也只有这样人物才配承继火凤郡主的衣钵,吴衡思索再三,终于淡淡道:“殿下这般风采,可以和郡主当年风采相比,却是不知九殿下是何等气度人品。”
罗承玉右手轻轻一颤,连忙放下手中酒碗,状似无意地道:“我那位从未蒙面的义弟据闻已经失踪许久,承玉却也想见见他,若是不能好好照顾母亲仅存的一点骨血,承玉实在是无地自容。”心中却不由生出疑云,他虽然怀疑子静便是杨宁,但是毕竟还没有证据,也不曾透漏什么风声,怎么吴衡一来就提起杨宁,不会是他知道了什么隐秘吧?
吴衡却不知道罗承玉心中所想,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吴某得到一个消息,听说九殿下已经回到了朝廷,可能还会前去幽冀拜谒燕王和世子殿下,这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吴某姑且言之,承玉不妨听听就算了。”
罗承玉心中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心思千回百转,若是吴衡所说是真,那么子静便不是杨宁,心中顿觉百般滋味杂陈,竟是不知是喜是悲。&1t;divid="nett_tip">最新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