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溯点点头,又带着乌压压的一群官员走到了朱雀门前。
通体朱红的大门缓缓打开,“吱呀”的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下分外刺耳。雪还在下,像是一片白色的幕布,让朱红的大门都被褪去几分鲜艳。
当朱雀门被打开,白未晞一抬眼,看到的便是风雪中瑟瑟发抖的黔首们。他们的脸都被冻得通红,身上的棉衣看上去很新,显然是崇云考让女工现做的棉衣。临时赶制的棉衣并不合身,带着几分蹩脚的可笑。
然而当黔首们看到从朱雀门出来的贵人们时,他们却顾不得寒风呼啸,便直直地跪在地上,冲着那些贵人们歌颂“寿考万年”“万寿无疆”——
此刻他们已然忘记了,他们的初衷是来长安感谢那位主持了赈灾的白先生,而不是雍国的王。
畀我尸宾,寿考万年。
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这都是《小雅》中《信南山》篇的句子。恍惚间,白未晞想到,就在不久之前,游溯也在对他说起《信南山》的篇章。
游溯说的是瑞雪兆丰年,黔首则在歌颂统治者的伟大。
他们好像是一样的,黔首敬统治者为神明,统治者又敬自然为神明,他们都是神明的信徒,期盼着神明为天下带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但他们从未一样过,白未晞想。
白未晞忽然间就对这些歌功颂德意兴阑珊起来,哪怕这场歌功颂德中,他也出了一份力。
他想念他的小院子了。在他的小院子里只有风雪呼号的声音,只有他的筑流淌出他爱的音乐,还有二狗傻乎乎地在雪地里打滚。
他的小院子里没有这些让人意兴阑珊的歌功颂德。
就在白未晞要为这场充满政治意义的作秀而打哈欠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惊呼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白未晞抬头看去,就见黔首中央的一个人突然晕倒在地,吓坏了周边的人。
他的脸冻的通红,浑身上下瑟瑟发抖,看上去像是被冻晕了一样。
出现这样的意外毫无疑问是一场非常不愉快,甚至很是糟糕的事,因为这很可能被反对者拿去大肆宣扬。
崇云考当即上前请罪:“臣有罪。”
他跪在雪地上,任由雪化成水,打湿了他的官服。
游溯摆摆手,毫不在意地说道:“这种事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仲父何罪之有?起来吧。”
崇云考诺诺应是,又吩咐医官为倒下的黔首治病。众人尽皆散去,这场作秀竟然有了几分虎头蛇尾的意思。
游溯对白未晞说:“白先生,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在惩罚孤,惩罚孤偷走了先生的荣耀?”
这句话是游溯低下头在白未晞的耳边说的。此时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前面,其余官员默契地落后几步,在北风呼啸中,官员们大概是听不到游溯和白未晞的对话的。
想到这一点,白未晞便对游溯说:“主公想多了,不过是黔首御寒的冬衣不够暖和罢了,这个世上没有神仙。”
又被白未晞怼了回来,但游溯却在此时显露出几分乐此不疲的找骂:“那么就是孤在觉得,是孤亏欠了白先生。”
白未晞甚至懒得理他。
然而很快,游溯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医官对他回禀的消息是:“主公,这,这可能是时疫。”
说完这句话,医官直接吓得跪倒在地上。十二月的天冷飕飕的,雍王宫的宫殿有地暖,但是由于目前游雍政府财政短缺,因此游溯下令停了地暖,明兴殿的地面上冷的刺骨。
医官不像其他重臣还有一个厚厚的靠垫,他只能径直跪在地上,感受腊月地面的冰凉。
但地面传来的冰凉此时对于医官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事,他的心可比这冷冰冰的地面凉多了——
医官现在有点担心,雍王殿下会先骂他一句庸医,然后让人把他拖出去砍了。
好在他想象中的事情没有发生,雍王殿下只是十分平静地问了一句:“你刚刚说什么?”
平静的像是海面下隐藏的惊涛骇浪,让医官在寒冬腊月惊起了一身冷汗。医官将头重重地磕到地上,隐隐有鲜血从他的额头与地面的交界处流出。
医官没有抬头——他也不敢抬头,他就着这样卑微的姿势说:“回主公,是时疫。”
这一刻,“时疫”两个字在呼啸的风声中准确无误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没有听错,长安确实是爆发了时疫。
明兴殿刹那间便炸开了锅,交头接耳之声不绝于耳,整个明兴殿顿时乱成了菜市场。
游溯看向白未晞,却见白未晞正蹙着眉,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显而易见,这场面白未晞也是第一次见。
就在这时,韦由房出列说道:“主公,臣以为此时应当将在场所有人隔离,然后……”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将得了时疫的人全部隔离,然后还能做什么?
当然是一把火一了百了。
这是个比对受了洪灾的黔首视而不见还要狠辣的主意,但上次韦由房提出要对流民视而不见时,韦杭之跳出来骂他,杜望也跳出来骂他。
而这一次,这个比上次还要血腥的主意一经提出,整个明兴殿却安静如鸡,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反对。
那可是时疫!
游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问崇云考:“仲父怎么想?”
崇云考闻言出列,却是沉默半晌也没有说话。很显然,他沉默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他的想法——他支持韦由房的决定,只是不想亲口说出这样残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