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执
她想过对方会问自己到底是谁,“离开”是何意,又为何会因为旁人不在意的“微末小事”生出如此异样的情绪,但她却没想到他会问自己那几乎所有人已经淡忘了的病症。
……还真是一针见血。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并无大碍了,有时她自己也会这样觉得。毕竟如今她身体康健,举止无碍,甚至还习了武。再高明的大夫都瞧不出她实际上活不过二十岁,只有她知晓自己必然走向死亡。
有时她会格外感激五岁那年遇到的和尚。他给的方子大夫只能瞧出是绝等精妙的养心补气之法,心法在她记下之后被取回了,而它们表现出的绝佳功效让旁人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即便他们知道又如何呢?像另一个世界的爸爸妈妈一样,为一件不可挽回的事烦忧半辈子,年纪轻轻就鬓生华发么?
索性不让他们知道。
而眼前人问出这话,估计是因为比起鬼神之说,他还是更愿意相信生死。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回答时也带了不慌不避的坦然自若。
“体弱心悸之症,一直服药便并无大碍。”桓玉微微一笑,“多谢师叔挂怀。”
谢衍注视着她,带着股平静的审视。
那种无法掌控的感觉再一次吞噬了他。他感觉自己刚刚抓住了什么,却又在眼睁睁看着它从指缝中流逝。
他冷声讽刺道:“那你昨夜失态,又是在‘伤春悲秋’?”
“为何不是呢?”桓玉道,“我观明月千古,而人生代代无穷,遂哀吾生须臾,生别离之忧罢了。您心有丘壑,自然看不懂我这种因为一点儿小事就举止失措的小娘子。”
这话听着似乎说得过去,可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不会相信。眼见他面上嘲讽之色越来越浓,桓玉终于又开口道:“更何况我自觉昨夜失态失言之人不止我一个……我们各退一步互不探究不好么?”
她不追究他的身份以及为何会有那般于世不容的想法,他不探寻她的来路、去处以及古怪。
桓玉心想,他们大抵都明白对方态度的微妙与奇异从何而来。两个满身谜团的人窥见彼此身上一丝细微的相似之处,即便压抑也忍不住去试探考求,像是某种求生的本能。
只是他深陷其中,而自己不过是看客。但只要他们都存有不想被摸透的心思,那就有退让的可能。
谢衍的神色比方才平定了许多,似乎真的是想要“各退一步”了。桓玉刚想转身告辞,他却伸出手拦在了她身前,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
桓玉忍不住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桌案,上面的卷轴因为这颤动咕噜噜滚开。谢衍起身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么?”
怎么活下来的?桓玉心想,多亏了那和尚……不,不对,他不是在问这个。
应当是在说更早的时候。
阿娘难产,险些生不下她,阿爹冒着擅闯宫禁的风险去寻太医,幸得还是皇子的圣上帮了一把才让他们一家人平安无事。
方才隐隐占上风的局势此时骤然翻转。桓玉闭了闭眼,自暴自弃地答道:“……记得。”
“记得就好。”他收回手,不再阻拦,仿若什么也没发生。
桓玉木着脸打算一走了之,余光却瞧见了桌案上滚开的画轴——那是一个似乎长大了些眉眼却依旧熟悉的孩子。
脚步突然顿住了。
皇嗣之事在脑海中翻涌,她面色古怪地问:“他是您的孩子?”
谢衍皱了皱眉,心中升起某种微妙之感:“……我没有子嗣。”
桓玉了然道:“那他日后兴许会变成您的孩子。”
他不置可否,却没有忽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你认得他。”
的确认得。
犹记得两年前的冬月,她同太傅乘马车回长安。天幕低沉地压过来,是天寒落雪的预兆,她挑开布帘皱眉怕这天气不宜渡江,眼角余光却看见街角蜷缩着那个几日便瘦到皮包骨头的孩子。
在牵起他的手时,他黑黝黝的眼底闪动出细碎的光。
“阿玉姐姐。”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带着一股乞求的亲近姿态。
“——你能帮我买一副棺材么?”
太草率了。
桓玉坐在马车上,垂首盯着自己膝头上收拾好的行李包裹,再一次想到。
那么轻易地说出“各退一步互不探究”实在是太草率了。
不过在说出那话时,她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信誓旦旦说过会报答自己的孩子会和眼前人扯上关系;更没想到在对方详尽说出此行要去做什么后,自己的第一反应竟是一同前去。
明州常氏,那个前些日子芸娘说要去的地方。
还有大同教以及各州御史……熟悉的人牵扯进这重重谜团里,让她忍不住去一探究竟。更何况她这些年一直习惯了想做什么便去做,是以在理智尚未阻拦之前,就先一步发出了自己可否同去的询问。
然后……然后便是现在这般了。
给州学去了消息,让阿婵打包好了行李——不过并没有让她一同前来,她言语不便,牵扯进太复杂的事里总有些不妥。
心中不知为何又想起那个孩子。
在落雪之前,她随他一同去乱葬岗收敛了一副已经不成人样的女子尸骨,买了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又寻了处好地方下了葬。孩子对着那小小一方坟茔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又对着她拜下去,只不过被她拦住了。
“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他重复道,“我一定会报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