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如今看宫门前高官贵妇往来,竟有种格格不入之感。
她身着烟青色襦裙,斗篷领口滚了一圈狐狸毛,衬得肤色更加莹白如玉。乌发半挽玉钗点缀,除此之外并无其余首饰,相较其他娘子而言实在太过素雅,可却与未化的雪极为相称。
可许多人都在看她。许是因为这张未施粉黛却仍动人心神的脸太过面生,许是她身侧家人彰示了她的身份,又许是她曾做过的那些事让人记得太深,足以让在场诸人都对她投来目光。
或感慨,或钦羡,更多的则是隐隐夹杂着怨与恨的冷然。
科举刚开几年,五品以上的大员多为曾经九品入仕的世家子,桓谨这般出身寒门又因才学被提拔至高位的还是太少,但每一个都是圣上重用之人。
前往庆和殿的路上,这些以桓谨为首的寒门重臣屡次上前寒暄,也免不了问几句桓玉——他们同桓谨共事数年,总时不时听他吹嘘自己的女儿如何如何。
桓玉温和有礼谈吐有度,仿若风雪洗尽后仍潇潇而立的竹,坚韧又惹眼。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些字眼放到这样一个娘子身上竟然也半分不违和。
庆和殿金碧辉煌,郎君娘子成群,桓玉在父母兄长身后落座不久,便见一个凤目含春,满身贵气的郎君向此处走了过来。
是俞翊的好友,御史台王大人的独子王言之,桓玉以往在京时同他打过不少照面。
王言之此人人如其名,极其能说,同桓谨夫妻客客气气见了礼便直奔桓玉兄妹二人而来,开口便问桓玉:“你以往不是说八字不吉利唯恐冲撞人,从不赴宴的么?”
那是因为以往实在懒得应酬,可如今却有了别的想做的事。桓玉面色未改,答得滴水不漏:“在座都是命格极贵之人,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冲撞得了什么呢?”
王言之嘴角微微一抽:“被世家大族记恨了数年的‘弱女子’么?”
这话答了太容易惹人侧目,桓玉便不作声了。王言之讨了个没趣,又看向自己这些时日清减了不少的挚友:“前些时日那事吃亏的又不是你,至于这番作态么?”
俞翊神色恹恹:“男子的贞洁就不是贞洁了?”
虽说兄长经历甚是惨痛,但这话实在让人发笑。桓玉举起杯盏听王言之絮絮叨叨:“听你说那娘子谈吐学识,像是读过不少书,怕是士族贵女……但士族十家有九家同你们不对付,估摸是哪家小姐刻意玩弄你,你若因此茶饭不思岂不是如了旁人的意?”
“刻意玩弄”几个字简直像是在向俞翊心口捅刀子,他有心反击,出言刺道:“阿瑶与你同样高!”
那不就是男人婆么?长安城这么多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不爱,反倒喜欢一个只比他矮上不到两寸的娘子,自己这挚友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王言之心中这般想着,嘴上客客气气道:“你都没见过她的脸。”
“可她与你同样高!”
“你都不知晓她的家世。”
“……说不定你脱了靴子还没有她高!”
“你被她睡后始乱终弃。”
眼见俞翊气得想要撸袖子,桓玉忙起身上前拦道:“阿兄息怒阿兄息怒……太傅来了!王言之你若不想被他老人家骂不着调便回你席上去!”
宫外太监适时唱道:“太傅到——”
王言之之父王御史也曾拜裴太傅为师,他见裴太傅座位在桓家上首,挨得极近,便用平生最为敏捷的身手离开了,以免被口舌更利的太傅刺上几句,回家后还要同自家那古板老头子打嘴仗。
太傅到底上了年纪,在这寒冬腊月裹得格外严实,步子也慢。他两朝帝师,桃李满天下,在座的寒门重臣大都由他曾经举荐,士族官员也多有崇他为师者,一时之间所到之处俱是起身行礼之人。
落座后文思为他取了厚重的披风,他轻咳几声缓了缓,对斜后方的桓玉招手:“掌珠,坐到我这边来,省得我一个老头子孤零零怪冷清的。”
宫内闻言的太监侍女赶忙为桓玉挪席位,而殿内众人的目光又落回了白壁般无瑕的小娘子身上。
想起她七年前胜了诸位郎君获得了与太傅同游讲学的资格;想起她一道折子让刚刚有了开科举念头的圣上次年便完善了科举规制,连带兴修官学;想起俞家商行里那些与众不同的织机、布料、纸张等诸多东西都传闻由她经手改进,想起月余前江南诸多关于及常家之事也有她掺和……
一个女子,竟有这样大的能耐。
幸而她只是个女子,于是再有能耐也翻不出太大风浪。
将殿内各种闲言碎语听了个分明的王言之翻了个冲天的白眼,嘟哝道:“科举的浪还不够大么……又是分科又是誊写又是糊名又是搜身又是号房,想想来年春我要吃这种苦便难受……”
再多的言语也渐渐微弱了下去,因为太监又在通传了。
“圣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殿中一时肃然,随后桓玉随着在场诸人一同起身行礼:“见过——”
“平身。”
轻轻淡淡两个字,却在人声中那样鲜明。多数人膝盖还半弯着,一时跪也不是起身也不是,只垂首面面相觑,纳闷今日圣上行事怎么这样令人摸不懂。
唯一没有起身的是数年前便被免去所以礼节的太傅。他看向桓玉,即便声音不大,也在格外寂静的殿中被众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快坐下,没听见他都让平身了么。”
桓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