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烟雨迷蒙且如画,沿着运盐河往东北走一段,便是南通州的李家庄。平日里此处的人们安居乐业,与世无争,然而今天,村里来了一个虽其貌不扬,但春风满面的麻衣道士。
那麻衣道士沿着李家庄的大道一路走去,直到走到村子西侧的一户人家门口,看到门前两个妇人正在扫地,遥遥便听闻道,“阿姐,隔壁家的小娃娃今天也没回来?”
“是的呀,那娃娃说是外出写什么生,一去就是好几天,要我是他家里人,可得担心死。”
“担心什么?他家好像有找人看过,那娃娃就不是平常人,我之前有看到过几次,长得可俊了,那一双眼睛比山里的清潭还干净。而且前段时间镇上搞字画的吴先生过来过,看到他的画都赞不绝口呢!”
这时麻衣道士走上前去,问她们刚才说的这孩子,姓甚名谁,此时身在何处。
两个妇人看他挽着个髻,留着两缕清须,面相很是和善,于是便给他指路,说那娃娃是村东口老李家的次子,名唤梦生,年纪不大,却对字画一事很有天赋,平时一般在南边的山里写生。
麻衣道士得了消息,便朝南边的山里去了。他逛了半个多时辰,最终在一处树林里找到了那传闻里爱画画的李家少年郎。
传闻多虚,但此时亲眼一睹,这小孩当真是眉疏目朗,虽然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了一身的书卷气。麻衣道士找到他的时候,他正靠在一棵高树下,目不转睛的描摹着面前已初具雏形的画卷,只时不时的抬头朝远处望去。
麻衣道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许多鸟雀如锦簇花团般点缀在枝杈间,阳光水波,蓝天绿叶,动静结合,确是一幅如画美景。
他也耐心,只不惊扰鸟雀的走到了不远的地方,看着小孩儿一笔笔的将自己的画卷填补完整。
不知不觉间,太阳偏西了。麻衣道士看着他的落笔从一开始的迅疾慢慢放缓,直到后来许久才会落下一笔,显然是陷入了瓶颈。
麻衣道士向前,走到这孩子的身后。布鞋踏下,落叶枝丫传来破碎声,小孩儿闻声扭头,麻衣道士看到他一双眼眸干净明澈,如同天上的星子,脸上的笑容愈深了。
小孩儿盯了他半晌,便平静的扭过头去,“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人来这里。”
麻衣道士微微躬身,细细端详起眼前的水墨画来,“好画,但是依贫道拙见,少了一样东西。”
小孩儿扬眉,却没有就此开口,显然是好奇麻衣道士的答案。
麻衣道士笑起来,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这画,取景和技法皆独具匠心,”他朝画面下半部分的大片留白点了点,“如此美景,缺少了一点人烟的点缀,显得有些疏离了。”
听麻衣道士如此指手画脚的话语,那小孩儿竟也不恼,只抿着嘴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这一带我皆有游历,景致画遍,倒没想过能更进一步的问题出在这。”
“但,我不会画人。”他最终这般说道。
麻衣道士摇摇头,讲,“你会画物,便也应当会画人,人和万物,原是没有二致的,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道。”
“道。”
小孩儿咀嚼着这个字,感觉心口似乎有一扇门扉被这一个音节打开了。他睁着眼睛,看向眼前笑眯眯的麻衣道士,“道是什么?”
麻衣道士伸出一根手指,缓缓道,“道,即是一,也是万物。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修得正果,便是圆满。我在你的画里,便看到了道。”
短短几句话,却像蕴含着无数哲理。那小孩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听麻衣道士又朝他问道,“小朋友,你想不想学道?”
名唤李梦生的小少年看向他,黝黑的眼睛里似有星光流转,让人不由痴迷感叹。他踟躇良久,最终竟是露出了些许笑容来,“我想学。”
麻衣道士满意的点点头,讲,“如此甚好。来吧,随我西行上山去,入我道门,学道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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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我要下山去。”
茅山清池宫内,曾经的麻衣道士如今已是满面风霜,只眉眼神色一如往昔的如春风和煦。他看向眼前的李梦生,自他师徒二人相遇已有近十载,曾经身具明空目的一块璞玉,如今已是他茅山新一代锋芒渐露的佼佼者。
大概属于他们这些老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李梦生坐在对面,静静的等待着师父的回复。自从他离开南通州拜师入道,山中无岁月,他跟随师父修行修道,早已将茅山当做了自己的家。离家远游,按理来说总是有缘由的。
故而师父问他,“为何要下山?”
李梦生开口,不善言辞的他思考了一会,最终道,“因为我能感觉到,我想要的道,不在山里,而在外面的江湖。”
师父点点头,又问他,“李梦生,在茅山这些时日,你可明了你所求是什么?”
李梦生说道,“我所求,便是用手中的笔,画遍这片土地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朗朗晴空,每一缕太平人烟。若我画中有不平事,我便用手中的剑,平复所见的每一桩惨剧。”
师父欣慰的笑了笑,“你的道始终未曾改变,这很好。不过我再问你,这世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遇到你力所不及之事,你该当如何?”
李梦生顿了半晌,对师父道,“人力终有尽,我只平我力所能及之事。如若有更杰出者先我而行,体恤众生,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他,也算是不违道心。”
师父拍了拍手,道,“进退得当,方成圆满。最后一个问题,红尘偌大,修道者不禁七情六欲,若你遇到志同道合,甚至想为之停留一生的人,你是去是留?”
李梦生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最终低声道,“我不知道。”
师父的笑容敛了几分,这让李梦生心中生出许多慌乱。然而师父只是叹了一口气,随后对他道,“过几日,你便下山去吧,且记得,无论身在何处,茅山都是你永远的家,有我在,有你师兄师弟们在,尽管去闯荡吧,牢记你的初心,莫让我道门蒙尘。”
李梦生拂身便拜,“谨遵师命。”
师父起身将爱徒扶起,对他道,“你出去,把你虚清师兄叫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他交代。”
李梦生点了头,师父的神色一如往常的让人琢磨不透,这让他完全没意识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茅山将迎来怎样的改变。
亦不知他这一生冥冥中已被写上了怎样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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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北神农架,一个道人正穿梭于茂密的山林之中。道人背负短剑,尘汗覆面,但神色间仍透漏着一股凝似实质的冷峻,一双明亮眼眸中似乎像含着火焰一般。
行至一处绝壁,道人收起手中笔,转而拔出短剑,朝绝壁处已是穷途末路的敌手缓缓道。
“逃跑是无用的,束手就擒吧。”
倚靠在绝壁上的中年男人已是伤痕累累,脸上身上还沾染着点点墨迹。他喘着粗气,面临绝境却不怒反笑起来。他伸出一只手,直直的指向不远处的道人,“你是,茅山李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