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辈子,盛无崖曾听说,一个母亲不会天然喜爱自己的孩子。爱这种东西,会产生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会产生在一点一滴的日常里,却唯独不会产生在血缘里。这个认知,和她的生活经验相悖,因为她的室友似乎确实是在孩子一落地就爱上那个婴儿了。
后来,她从别人那里得知,原来胎儿会在妊娠过程中分泌一种奇妙的激素。在激素的作用下,即便没有长年累月的日常相处,也会激母体对幼儿毫无保留的爱意。世界上任何一种突如其来的爱,都逃不过这个规律,男女之情亦是如此。
自从知道这件事后,她对婚姻和生育就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她知道自己的本性,知道自己不擅长和小孩子相处,她无法想像自己的自由意志被绑架,全心全意去爱另一个人的样子。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盛无崖都不能理解因激素而产生的爱究竟是怎么样的。直到后来,她弟弟弟妹生下了第三代。过年时,盛无崖回老家看到那个胖嘟嘟的婴儿,脑海中遗忘多年的记忆突然浮出了水面。
原来自己对那种莫名其妙的爱并未毫无体验,原来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体验过那种爱了。那时候,她弟弟还小,幼儿园暑假时,大人把这个孩子送回家乡交给了老人。老人顾不上,于是这个鼻涕虫就拖在了盛无崖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这个散着奶香味儿的弟弟,一天二十四小时无微不至地照看着,连梦里都是他。
长大后,盛无崖与这个弟弟的关系说不上亲近,故而对幼时的那段记忆产生了困惑。那种强烈的感情就是因激素而产生的爱么那是幼崽在进化过程中刻在基因里的生存策略么
多年后的今天,似曾相识的忧惧再次捏住了她的心,让她在梦中也不得安稳。行进中的华丽车架似乎碾上了石子,狠狠地颠簸了一下,盛无崖猛然惊醒,后背全是汗。
坐起身后,她现自己又躺在一辆马车中,身下是一张精致的玉簟,身上是一张洁净的薄毯,触之温凉,非常适合夏日。一个白衣姑娘跪坐在马车的出口处,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盛无崖不动神色地后退了几步,把自己缩到了车厢角落,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我的孩子呢”
那个姑娘像是聋了似的,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旧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连眼神都不曾移动分毫。盛无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下身再次出现了一股热流。她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现自己的裙子又红了,那张玉簟上也染上了血迹。
这是产后的恶露,至少要持续一个月才能排尽。盛无崖活了两辈子,脸皮还算厚,她轻轻地用薄毯盖住了血迹,在车厢里瘫了下来,全当没看到。
毕竟人在屋檐下。
她一心装死,车门口的石像反而动了。她探出头,跳出去叫停了行进的马车。不久后,四个美丽的女子鱼贯而入,一个端着一盆热水,一个捧着一打毛巾,一个抱着一套新衣,一个拿着一卷干净的簟席。她们恍若无人地把盛无崖从被子里拎出来,一个按手一个按脚一个脱衣一个扒裙。
“”盛无崖吓到了,挣扎起来嗖的一声往门口窜去,谁料扯到了大腿上的创口,疼的她身子一歪撞在了木棂上。捧毛巾的那个姑娘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然后把她小心地拽了回来,继续刚才的动作。
幸亏马车够大,这么多人在里面折腾也尚有余地,盛无崖生无可恋地任由这四个姑娘对自己上下其手,再没有一点反抗的心思。姑娘们用热水给她擦去了身上的热汗和血污,水都换了好几盆,然后将马车内污掉的玉簟卷了出去。盛无崖知道,病人和伤员是不能讲羞耻心的,干脆闭上了眼睛,任由她们清理自己的身体。
换上新衣和干净的月事带后,姑娘们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盛无崖睁开眼睛,对几个姑娘说了声“谢谢”。
马车继续前进,半个时辰后,有人带来了一个食盒,交到了车门口的那个女孩子手里。她打开食盒,取出匣内精致的清粥小菜,一一放到了盛无崖面前。
她确实饿了,端起一碗五色米粥说了声“谢谢”,那个姑娘仍然没有半点反应。盛无崖又问对方的名字,吃过饭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吃。那人依旧坐在原地,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
她叹了口气,想起移花宫的弟子们,好像确实都是这样冷冰冰的。绣玉谷的至高武学明玉功,练得越深,身为人的七情六欲也就越少。似邀月怜星那样的高手倒也罢了,这些普通弟子不过堪堪入门,只学了几手移花接玉,根本不至于寡情若此。
她们不是天生就是这副石头样的,她们是被塑造的。这正是逝去的江枫厌恶那对兄弟的地方。
马车走走停停,盛无崖在车厢里不见天日的瘫了六天,终于在一个晚上找到机会,点了看门女子的穴道,以凌波微步跳出车厢,飞朝远处跑去。
车厢外,月明星稀。她一口气疾奔了十来里,跑得大腿上的缝线都崩开了。眼见自己远离了那个车队,她放缓脚步,站在林中侧耳倾听,朝着有水声的地方跋涉而去。两刻钟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一条清澈的溪水流淌在明亮的月色下,波光粼粼。
盛无崖按住创口,小心地俯下身子,用双手捧了点溪水解渴。饱饮了几口溪水后,她抬起头,在月光下轻轻地舒了口气。她打量了一下方向,转身朝着溪水上游走去。百来步后,河溪拐了个弯,露出了一大片石滩。移花宫的那两个兄弟和随行的一众弟子就站在滩涂上,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好久,就等她的到来。
她停下脚步,脊背上冒出了丝丝凉气。
邀月静静地看着她,视线微微下移,似乎在她的裙子上瞟了一眼。怜星站在一旁,低着头平静道“看护不利,按宫规当死。”
这句话并不是对盛无崖说的,而是对那个在车门口坐了好几天的石像姑娘说的。此时此刻,那姑娘就跪在移花宫的大宫主面前,身子微微颤头。
“不关她的事”盛无崖急切道“我只是出来散散步而已”
邀月没有理会她的大吼,反手就向那姑娘拍去了一掌。盛无崖提气一跃,拼命往那姑娘身前飞去,却终究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在了自己面前。而她的身体也因此失去了平衡,摔倒在了石滩上。一片尖锐的石块划过眉心,殷红的血沿着她的鼻梁流了下来。
“若再有下次,她们都会死。”怜星依旧低着头,谁也没看,无波无澜地说道。邀月转身离去,两个移花宫弟子把盛无崖从地上扶起来,一左一右地搀着她沿原路返回。盛无崖扭过头,见那姑娘的尸体就这么孤零零地被扔在河滩上,强忍着怒气说道“把她的遗体带走”
没有人理会她。怜星只是多看了她一眼,复又垂下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兄长后面。盛无崖硬生生止住脚步,又喊了一句“把她带走她也是你们移花宫的弟子,不该曝尸荒野”
仍然没有人理她。
她右手一翻,将那块划破眉心的石头往颈动脉上扎去,心想他妈的,千古艰难惟一死注1,她这条命活着还得害死人,不如立马死了算了,谁怕谁啊
远远走在最前方的邀月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盛无崖面前,直接捏断了她的腕骨。
“艹”盛无崖大骂出声“死变态你不是人”
邀月看起来气得不轻,死死地盯了她半天,方才冷冷道“把菡萏带回去吧。”
原来她叫菡萏,盛无崖心想,她总算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当天晚上,她半死不活地瘫在马车里,右手打上了石膏。马车门口新来了一个姑娘,跟先前的菡萏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连觉都不睡。她看着那个稚嫩的姑娘出了很久的神,然后问“菡萏入土为安了吗”
那姑娘没有回答,盛无崖原也不指望她能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睡了吧,放心,我不会再跑了。”
那个姑娘仍然没有回答,只是眼睛红红的,流下了清澈的泪水。
盛无崖压低声音,轻轻问“菡萏是你的亲人吗”
那姑娘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盛无崖凑过去,在她耳边又问“她是你姐姐,还是妹妹”
很久很久,久到盛无崖以为对方再也不会开口后,年轻的姑娘张了张口,嘶哑道“她是我姐姐。”
“你叫什么”
“芙蕖”那姑娘答道,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叫芙蕖”
“芙蕖,我向你保证。”盛无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承诺“我会为枉死的菡萏讨回公道的。”
马车外,明月高悬,车队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只在荒野里留下了一座孤坟。请牢记收藏,&1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