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义是这次忠国公府派往五岛的观察使,苏浙郡的官场中人都知道,刑法司副司宋义与成宜岛岛督宁锦素来不和,特别是近年来宋二公子和宋四公子的夺嫡之争愈演愈烈后,不同阵营的两人更是势如水火。这种关系之下,此次前往五岛的观察使位置却还能落在宋义头上,那上头的意思就值得推敲推敲了。
肯定是某一位大人物对五岛产生了不满。
所以,能有机会公报私仇借机整治宁锦的宋义怎能不笑?
除为首黑色车辆以外,余下的是跟着车辆的几百人骑兵队伍。车辆有序向前行驶,道路的尽头是一扇巨型的铁门,环绕着铁门的是海蓝色的水幕围墙,围墙底下是许多个一模一样的水系法阵。法阵上刻的是中州常见的水系通用神术“水帘感应术”,任何未经允许越过幕墙的活体均会被感应到。
铁门缓缓打开,有士兵快速走出来接过车里出示的通行文书,文书上忠国公府的印章红艳欲滴,士兵拿着通行文书回去不到片刻后,中门大开。
中门往里有一队将士迎了上来。这一队将士迅速呈两列纵队散开在路的两边,让出通道,而为首的将领身着黑甲,于肃穆中不疾不徐地走向车队。
这位将领只是略微弯了弯腰便算是行了礼,出口声若洪钟:“不知特使宋义大人前来,卑职有失远迎,还请见谅。”来人嘴上虽说着见谅,但语气倒无一丝致歉之意。
黑色车辆的后座上,宋义缓缓探出头来,慵懒地用手支着下巴,嘴上仍旧带着笑意,眼神却是一片冰冷:“本官自码头上登岸,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但奇怪的是,还未曾见到你们总督的面。宁锦不来,是有什么天大的差事耽误了吗?倒让你们这些阿猫阿狗在这露脸。”
为首黑甲将领低了低头,但语气仍不卑不亢:“卑职陈竹,是成宜岛卫军副将,宁督因源血提取任务仍有缺口,故亲自往各血农营地查看情况,现已派人知会他,不出意料迟些时候便会赶来。”
“倒还知道源血这事情办得不利索啊……”听到此处,宋义语气忽而变得森然起来,“忠国公府所属五个岛屿,宁锦的成宜岛本是血农最多,但如今源血任务却是靠后,现在国公府下了督办令,你宁督方才赶往各血农营地盯着,是不是有些迟了?!”
“这次,本官奉命巡查源血一事,你替我问问他,今天,他还能这么容易糊弄过去吗?!”说到这里,宋义已经是一副质问的语气。
陈竹只是把头再低几分,状似恭谨,却仍是不语。
像是用力一拳打在了绵花上,又宛如一块石头扔下无尽的悬崖但听不到丝毫声响,宋义有些败兴的挥了挥手,对陈竹道:“走吧,去中央广场,本官要看看这些血农的成色。”
陈竹应声,将头抬了起来,此时还是巳时,烈日还未至正中,有云朵飘过,恰巧遮住烈阳,天色顿时阴沉了几分,平添了一些凉意。
在督府的一个院子内,宁锦与李留粮、林立三人也在抬头望着天上的白云遮日。一个卫兵急匆匆地跑到宁锦面前低声报告些什么,而后又快步退走。
“宋义来到岛上了。”宁锦对着李留粮说道。
“作为这一次的观察使,不来督府见你而是等你来中央广场见他,呵呵……不速之客啊。”李留粮笑着讥诮道。
林立从他们的话语里也品出了一些味道,问道:“宋义如此托大,莫不是这次忠国公府有什么特意的交代?”
“肯定会有交代,”李留粮这些天一直以为林立就是当初的宁允,是以说话从来没有保留:“这几年五岛逐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国公府里头不满的大有人在。当然,宋四公子那边也一直在背后撑着我们,要不然局势会更加恶劣。俗话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次,上面能派宋义过来,只能说,宋四公子的风被压倒了。有人,借着今年缴纳源血的契机,想整治整治我们了。”
“明面上给忠国公府上缴的份额,是连着好几年都不足了吧?”林立问道。
“私下里给沿海各郡各世家走私的份额不能少,要不然往后的路子就会断。并且我们自己的军队日常训练也要用到源血,然后宋四公子那边暗中也拿了部分抽头,这样算下来,是真腾不出多少缴给国公府了的……”李留粮苦笑道,“这些血农是我们的立身之本,这些年一方面我们谎报了血农死亡人数,一直叫上面补人。另一方面我们也搭上了好几个郡邢狱司的线,某些死刑犯和重罪犯会私下卖给我们。当然,还有某些世家暗中卖的奴隶……东拼西凑的,差强人意。”
林立沉默有顷,方才沉声道:“这些路子……都渗着血啊。”
林立有些不能接受这些血淋淋的事实。
这话一出口,宁锦与李留粮也同样陷入了沉默。
气氛凝重地像是压在人心里的一块石头。
“幼稚。”
像是过了许久,宁锦才看向林立,一字一句地教训道:“你这种善心太过于廉价。你今天可怜他们一下,明天也可怜他们一下。然后就能够给这些血农找到一条活路了吗?”
“我可以这样说,让这些血农能够当一个人,这种决心,你李叔比你要坚定千百倍。不然,他当初为什么要踏上成宜岛?”
“刚才与你说的这些,都是权宜之计。若不这样,五岛如何能够攒下本钱,如何能够保证之后独立于苏浙郡之外?”
“只有五岛不用看别人脸色的那一刻,我们才能帮这些血农挺直他们的腰。”
“暂时的隐忍,稍稍的退让,部分的牺牲,甚至是甘愿将脚沉在污泥之下,都是不可避免的。”
“我且问你,如果一个将军在战场上,需要牺牲一万人,才能够保证打赢这场战争。而这场战争如果胜利,却能够挽救一城数十万的老百姓。”宁锦这些话语如同来自灵魂的拷问,直逼林立的内心,“这一万人,你要牺牲吗?你敢牺牲吗?你舍得牺牲吗?”
“……”
“为父送你一句话,你以后到了中州,要牢牢地记住,即便还不能真正地了解它。”
“——大仁不仁。”
说这句话的时候,宁锦的眼神是从未动摇过的坚定。
林立开始有些懂了。他开始知道,这个世界,终究不是以前他待的那个温柔的地球村。相比之下,这里的规则,或许要冰冷地很多。有些东西,也许,要尝试着去接受了……
林立再次抬起头,头上仍旧是浓云蔽日,天阴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