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安抱起她的那一刻,心陡然沉了一下,她变得很轻,轻到让孔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抱起了她。车祸受伤以后,孔安的手和臂力早已不复从前,连单击琴键都会觉得疼痛没有力气。而今天,当他抱起纯熙的时候,竟有一种出乎意料的轻松,这种轻松令他产生了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
哪怕这种恐惧本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孔安把纯熙送到就近的医院时,急诊室的医生为她简单查看了一番,然后吩咐护士把她送到另一座大楼。
医生熟练的操作表明纯熙已是这里的常客。
孔安并不打算跟过去,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医生叫住了他,问道:“你是她的家属吗?”
“不是。”孔安背对着他说。
“那你是……”
“一个路人。”孔安说。
医生迟疑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奇怪,大抵是他冷漠的声音和层层包裹、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外表与这份热心助人的路人义举不符,忍不住又道:“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孔安低下头去,看着方才她遗留在自己衣袖间的长,缓缓转过身去,道:“我是她的朋友。”
医生终于得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答案,他说:“你最好还是联系一下她的家属吧,她的情况不太好。”
孔安垂下眼帘,听见一旁的小护士对医生说:“她之前不是说她没有家属吗?”
医生没有回答,他一直都觉得这个答案不够合理。
孔安在急诊室医生的介绍下见到了纯熙的主治医生,那个鬓角泛白的中年男人对他说:“这么多天了,你是第一个送她来医院的人。”他问他:“你认识她吗?她真的没有家属或朋友吗?”
孔安说:“没有。”这答案含混不清,不知是指他不认识她,还是她确实没有家属,也没有朋友。
那医生叹了口气说:“不管是远亲还是近邻,就算是朋友,总得有一个吧。她这样下去不行的。”
孔安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问道:“她得了什么病?”
“骨癌晚期。”
从下午到第二天黎明到来的前夕,夜幕展露倦意,东方初初泛白,曙光将至未至的时候,纯熙才悠悠转醒。
在此之前,孔安在她的病床前站了一夜,他知道他应该走,但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接近天亮的这一刻,他也没能走。 在察觉到纯熙眼皮微动,似要睁开的时刻,他终于有了力气快步逃离。
然而,他终是晚了一步,手刚刚放到门上,便听见纯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孔安,你不要走,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她的声音依然微弱,但在清晨安静的单人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孔安在门前停留了片刻,拉开门继续向前。
然后便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她跳下床来,却没有力气立刻站稳,而摔倒在旁边的柜子上。
孔安再度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去,正看见她扶着柜子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挣扎了许久,却始终未能成功。
孔安终于肯停止离去的步伐,他合上门,回身向她走来,在她面前蹲下,扶着她的手臂支撑着她站起来,坐回床上。
她还是很轻,近距离看去,连下巴也变得尖了。每当孔安直面这个事实时,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他还记得最初遇见她的时候,她是多么的健康和丰满,而今天,却消瘦憔悴得如此陌生,宛若两人,恍如隔世。
但纯熙好像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久违的含有生机的笑容。
孔安问:“要叫医生吗?”
纯熙微微摇头,脸上依旧挂着如孩童般纯真的笑。她缓缓抬手,抓住他的上臂,想要离他更近些。
孔安也顺从地弯下身来,在她的身边坐下,迎合她轻柔却包含着无限思念的拥抱。
那天,他们在病房里拥抱了很久,直到孔安都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道:“孔安,让我看看你的脸,好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还含着一丝沙哑,像一排训练有素蚂蚁井然有序地爬过他的心头。
孔安别过脸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纯熙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像从前那样,痴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那是他脸上唯一她能看得清的部分。然后,她便抬起手来,去抚摸他的眼睛,以及那并没有被帽檐遮挡得完全的眉角。
孔安在她的抚摸中垂下眼帘,带走了那一抹印在她眼睛里的晶莹。他的泪膜依然清晰,每当他看着她时,总是水光盈盈的,好似很悲伤的样子。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悲伤便愈来愈重了。
这一次,孔安没有再拒绝她。他任由她的手在他的脸上穿梭,从他的眉毛、眼睛移动到他的耳边,然后轻轻地揭开他的口罩,取下他的帽子,拨开他的额前的碎,让他如今这张残破不堪的脸再度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的动作很轻,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根本使不上力。她看他的眼神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并不因为他如此赤裸的面目全非而感到惊讶或恐惧。或许她也无需惊讶,这本就是她一手造成,只是不知他如今残破的面貌是否在她的预料之中。
但是她说过,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