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放飞他,他就向高远的地方飞,他的眼睛到哪里,陛下的眼睛就到哪里。
功名利禄,其实还在其次,那时候哪里懂得什么是功名利禄。
更多的其实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信念。
那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一只鹰,为了起飞甘愿去死。
他也差点就真的死了。
十年。
他在匈奴的地界上被囚困了整整十年。
朔方原上的寒风吹白了他的鬓发,吹疼了他的骨头。
一整个冬天里他的骨头缝里都泛出针扎一般的疼痛,而朔方原的冬天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后来他还患上了咳喘的症候,冷风吹来时他撕心裂肺地咳和喘,鼻腔和嘴里喷出可怕的血沫。
长安城里没有那样苦寒的风,所以张骞也无从诉说,那些日日夜夜,风比刀快,每吹一遍,他都像是死了一遍。
就是在那里,张骞开始明悟,死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是短短一瞬,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他年轻时觉得自己甘愿去死,但他那时候甚至还不懂得什么是死。
时至今日,张骞还会梦到那片草原,他蜷缩在漏风的羊皮帐篷里,风吹在帐篷上发出擂鼓一般的巨响。
风中恍惚有人在吹埙,是诗经中《折柳》的音律,凄惶不成曲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那时候张骞觉得他已经死了。
尽管后来活着回到了长安,但有时候他还是会觉得,他其实已经死在了那片草原上。
那只鹰已经死了,因此不必再飞。
张骞看着霍去病,还在看。
不是因为羡慕这个年轻人。
回来之后他得到了陛下的封赏,功名利禄都到手了,满堂公卿见到他,也要称一声博望侯。
他的日子过得很好,长安城没那么冷,也没有那样暴烈的风。
有时候还会听到《折柳》的曲调,还是那样的音律,但是身在故土,便不觉得哀戚了,反而生出几分赏玩的闲情。
至此也就没有什么不满足了。
站在冠军侯身边,也不应当羡慕,不应当说什么壮志难酬。
张骞暗自里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在变快,不停地变快,直到心如擂鼓。
仿佛有一根弦,在他身体里,正缓慢地拉紧,紧到几乎不堪重负。
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到这根弦。
第一次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前。
他出使西域之前,接过使节符仗的前夕。
那时陛下在未央宫设宴为他践行,奉之以国卿的礼遇。
宴席上以编钟奏乐,天地间再没有比之更庄严的乐器,其金声玉振,难以言喻。
就在那一瞬间,张骞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奇特的想法。
他觉得这声音是心脏在跳动,当然不是人的心脏,而是未央宫的心脏,长安城的心脏,大汉帝国的心脏。
高座之上,陛下向他举杯。
张骞举杯一饮而尽。
编钟为他而鸣,帝国的心脏为他而跳动。
——
喉口泛起痒意,张骞终于忍耐不住呛咳出声。
他弯着腰,以袖掩面,血沫泅湿了洁净的袖口。
咳声止息时他盯着袖口上的血迹看,骨头里似乎又泛起那种针扎一般的刺痛。
像他这样的人此生难道还能再离开长安吗,不可以,不可能,他这辈子就应该老死在长安,死也不再踏出长安一步。
他再也、再也吹不得朔方原上苦寒的风。
他害怕再听见朔方原上凄惶的《折柳》。
可是身体里的那根弦不放过他,那根弦仍然在绷紧,发疯一般的绷紧。
张骞开始觉得眩晕,眼前发黑,所见所闻无不颠倒扭曲。
就在这样混乱的感知中,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不,那不是他的名字,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宣室殿上,陛下也这样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