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踏步上前,向文君拱手行礼后,便开门见山道:“小姐的画像,主上已托人送入宫中。主上明日要出一趟远门,万事皆由小姐一人做主。主上还说,小姐不必拘泥于凡俗之礼,晨昏定省日后便免了,若有事,主上自会相召。”
文君闻言,指尖微微一颤,细微而又不易觉察,仅仅刹那间,文君已恢复了往常的淡漠。她放下书,端起茶盏,缓缓的刮着,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仿佛对叶蓁所言,浑不在意。
文君示意素娥,打开梳妆台旁的角柜,素娥会意,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银瓶,向叶蓁手边递去,但叶蓁只是扫了一眼,并不接过。
文君抿了一口茶,许是茶水还有些烫,又许是茶味过浓,她蹙了蹙眉,将茶盏放回了桌上。她扫了一眼叶蓁,方才不徐不慢的说道:“知道了。还请转告义父,初春凉寒,恐义父咳疾发作,文君特意按照义父的药方,制了这一瓶药丸,足够两月之用,务必请义父带在身旁。”
叶蓁并不接那瓶子,只道:“主上自有安排,不劳小姐费心。”
文君颇有深意的看了叶蓁一眼,唇边闪过一丝无奈的笑,她自然知道文濯担心什么。文君神情依旧淡漠,指尖抚摸着软被上的苏绣双鹊报春,轻描淡写的回答:“此药丸特意用银瓶所盛。”
叶蓁闻言,看了看素娥手中的瓶子,这才收下,向文君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叶蓁铿锵有力的步伐渐渐远去,屋内复又陷入久聚不散的冷寂中。地龙里腥红的火光,灼灼跳跃在文君倾城绝世的侧脸上。
文府人丁稀少,偌大的府邸,往往一日下来,也见不到半个人影。偶有几个下人婢子走过,也是低头疾步而行。文府就像是阴诡地狱般的所在,就连这里的人,浑身也都透露着一股子阴气,在这里呆的久了,文君的性子也是越发的阴冷。
良久,文君望着灵昀院的方向,似是自语般的呢喃着:“他从未信任过我。你说,我在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位置?”
这后一句,素娥听出来了,是问她的。素娥并不知晓文君这话是何意,只是小姐问话不敢不答,素娥回话:“主上没有妻室,亦没有儿女,小姐在主上心里,当然是唯一的亲人。”
文君自嘲的笑笑,亲人?我不过是他手中一颗要紧的棋子罢了。
她本是前司徒白进良第二女——白如练。父亲白进良,官拜三公,于先帝一朝尊贵非常,深受先帝器重,并兼任太子师,任其辅臣。谁知新帝登基,父亲一朝获罪,满门抄斩。
七年前,溜出府贪玩的她,被人以带路为由,骗离了司徒府,关在昭阳一处民居里,幸亏她身上有哥哥给她的防身匕首,撬开窗户,逃了出去,可是等她逃出去时,她已经没有家了。她至今不知道是谁救了她,有时候她也会想,倘若当时没有逃走,是不是就会知道救她的人是谁。
在外流落了整整一年半,期间又逢楚王叛乱,险些死在乱马下。直到第二年深秋,天气渐寒,她生了病,高烧不退,就在她快要绝望之时,遇见了文濯。
许久以前的那个傍晚,文濯带着叶蓁和张维出现在她的面前,笔挺的身姿隐没在一席玄色斗篷之下。他摘下罩在头上的斗篷,露出一张贵气的面孔来,他疏眉华发,贵气逼人,那如刀刻般的五官,使他英俊里又透着几分凌厉。只是他脸色泛着异样的潮红,时不时的会发出几声咳嗽,又被他强压下去。
他摸出她脖子上的玉佩,凝视片刻,开口问道:“你便是白家的女儿?”
她很怕,警惕的望着他,什么都不敢说。他见她冻得瑟瑟发抖,便脱下身上的披风将她裹住,抱在怀里。
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在绝望中给了她莫大的安慰,同时也给了她活下去的目的,他说:“你的父亲,是个正直的人,他从未受贿,也从未通敌!他同前太子、先帝一样,都是被当今皇帝和司徒杜衡等人谋害,你可想报仇?”
她当然想!
她此生都不会忘记,那日午时三刻,她藏身在人群中,是如何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母亲、大哥、大嫂、二哥、三姐、奶奶、大侄儿一家八口人人头落地。
七年前的那天,她一滴泪也不曾留,只是那巨大的锥心之痛,化作千片万片,深深的刻进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从此——密不可分!
“想!”
她几乎没有犹豫的说出了这个字,幼小的眸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坚韧。
文濯摸摸她的头:“好,从今以后你就叫文君,我就是你的义父文濯。”
文君水晶葡萄般的双眸看着文濯,伸手摸摸他的眉毛、又摸摸他的下巴,这个人,与她的父亲半分也不像。于是,小小年纪,她便冷言质疑道:“你这么年轻,如何做我的父亲?”
文濯唇角挂上一丝笑意:“胆子倒是不小。你多大?”
“刚过十一岁。”
“我二十一岁,大你十岁,做你义父足够了。”
那便是文君与文濯的初次相遇,随后六年,他将她送去姑苏常太息老先生处受教,每隔半年来看她一次。
渐渐的,文君年岁大了,晓得了每次他快来时,她为何那般期待,也晓得了见不到他的时日里,为何心中日日都是他的脸庞。
好不容易等到他将她接回了昭阳,得以日日相见,可他却将她的画像送去了宫中。
文君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亦深知他此生的心愿。她和他注定密不可分,她要报的仇,也是他要实现的心愿,所以她必须入宫。
只是,他和她也注定只能是这名义上的父女,他是个心怀天下的峥嵘男儿,心中不会有她的位置。甚至,作为他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他连最基本的信任都不会给与她。
有些情,连埋在心底都不合适,它根本就不该存在。如此想着,文君原本冷硬的心,便更硬了一分,只有这样,她便不会晓得什么叫痛。
文君站起身,神色淡漠,她一如往常的吩咐道:“我困了,歇息吧。”
素娥扶着文君,往内室走去。曳地裙下慢而娇软的步子恍如生莲,使她本来纤细的身子显得更加柔弱。就这样步步虚晃,她的身影,渐渐入了那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之所……
随后几日,文君为卢若英择了一处位于东郊的静闲园,又着人细致的收拾了一番。七日后,陆离护送卢若英住进了城郊的静闲园内。
这日午后,阳光晴好,文君捧了一本书,垫了软垫坐在廊下晒日头,陆离和素娥侍奉在侧。
花园中的柳条新发了嫩芽,假山周围那一圃枯黄的草地上,隐约也可见得一些新绿,无边光景一时新,文君心下开阔了不少,她想了想,对陆离吩咐道:
“你去找张夫人领了对牌支些银子,然后交给百芳苑,叫他们仔细打点着,去京兆尹[注2]府周围放个消息,就说东街静闲园内住着一位才子,胆识、谋略过人。然后再去告诉卢若英,如果有人求见,一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