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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破晓前,一驾驴车打破沉寂,长驱直入地驶到了甘泉宫前。那是一头棕色毛驴,拖着一驾破旧的板车,“得、得、得”,直驶向行宫前的坊楼。
此时甘泉宫前戒备森严,空气沉闷得仿佛就要暴裂开来。灯火通明下,乌鸦鸦的一片军士,听得驴车轱辘而来的声音,都不自禁地投去注视的目光。不过片刻,惊呼声、议论声响成一片。
“太师!”
“是太师乘坐的驴车!”
然而驴车上空空如也,并不见那位曾只手擎天、力挽狂澜,令多路叛军、各方藩帅无比忌惮和敬畏的李太师。驴车在宫门前缓缓停住,一名青衣仆人跳下车,向将领出示一块令符后,那将领顿时满面惶急地引着这青衣仆人直奔飞霜殿。
此时殿内的巨大红烛即将全部燃尽,于烛下对坐的霍小仙和顾云臻同时转头,看见青衣仆人,顾云臻未能认出他来,霍小仙却是一怔,复又惊骇地站起来。
吊儿郎当倚着柱子的花无间,也惊疑满面地站直了身躯。
青衣仆人打了个躬,道:“真人遣我来见大总管。”
霍小仙听得“真人”二字,只觉分外刺耳,便如同那位宽袍羽冠、嬉笑怒骂的人又站在了他面前,令他既敬且畏。他淡淡颔道:“不必多礼。”
顾云臻听得“真人”二字,悚然一惊,醒悟过来,眼前这人,竟是早已隐居在长宁道观、不问朝政的李太师的仆从。只是从今春开始,朝中便传出李太师病重不起的消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的仆从怎么会出现在甘泉宫?
顾云臻连忙看向花无间,他醒来后,便不再见那位两度救了自己的少女,这位又自称是父亲留下来襄助自己的,且霍小仙重兵在外,他纵是满肚子疑问,也只能先压下来,但这一刻,又不由自主地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
花无间冲他微微摇头。
青衣仆人又向顾云臻行礼,道:“小侯爷有礼了。”
顾云臻忙道:“不敢。”
青衣仆人又看向霍小仙,道:“真人说,今日有吉时良辰,他将历劫飞升。但既然是历劫,必有大难。真人请霍大总管行个方便,放顾小侯爷往长宁观一行,他想借小侯爷的至纯至阳之气,退一退劫煞。”
这番不伦不类、匪夷所思的话一出,满室皆寂。霍大总管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顾云臻却是心中一动。
今夜之事,竟然惊动了李太师。
而李太师纵是病重,对朝野之间生的事情仍然了如指掌。
忽明忽暗的烛火照映下,霍大总管一咬牙,道:“既然太师有命,小仙自当奉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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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观在京都以西十余里的桃花坞,顾云臻到达观外时,已是晨光大盛。
长宁观的西侧有一石屋,上书“清源室”三个大字。此时,清源室外跪满了一地的羽衣童子,皆神色悲戚、低声饮泣。
顾云臻怀着无比敬畏、又无比伤怀的心情走进石室,两名垂髫小童将道床前的纱幔拉开,行礼退了出去,并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太师……”
顾云臻跪在道床前,凝望着床上那位双目深凹、面色灰暗的老人,眼神一黯。榻上这人,曾辅佐三代帝王,平定多场叛乱,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可现在,他再也握不动运筹帷幄的笔、提不起挥斥方遒的剑。腐臭靡乱的大端朝,也将永远失去平衡各方力量的中流砥柱。
李太师睁开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喘息道:“我还是你刚出生的时候……见过你……你长得很像你父亲……”
顾云臻胸口一酸:“太师。”
李太师呵呵笑了笑:“没想到,会是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他伸出枯瘦如柴的右手,紧攥住顾云臻的手腕,“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了什么……”
顾云臻轻声道:“太师,请您告诉晚辈,晚辈应该怎么做?”
他微垂着头,低低道:“小叔叔总是教导我,要权衡利弊、顾全大局,可我想不通,他们结党营私、倒卖军粮,吸食着民脂民膏,令朝廷千疮百孔,社稷摇摇欲坠,我们要顾全的大局,就是这样的大局吗?”
李太师却没有回答顾云臻的问题,他深邃的眸光穿过窗户,投向远处的山峦,轻声道:“长庆二年,陛下巡狩延州,突厥骑兵勾结横山三十六寨之一的琵琶川,借流沙河南下,欲突袭行宫。”
顾云臻未料太师忽然讲起了这段往事,他抬起头,嘴唇方动了动,李太师却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睿智的眼神怜爱地看着他,顾云臻心中所有的辛酸不平之意在这一瞬间,忽然平息了下去。
李太师喘息道:“突厥之乱平息后,我秘密前往横山,和你父亲……一起上了琵琶川……”
顾云臻心弦一颤,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三月初十,获报,轻服赶至琵琶川,斯时尸骨腐烂,臭逸十余里,白荻河血色蜿蜒,引无数蝇虫。吾以方巾掩住口鼻方能上山,所见所闻实为人间地狱。
李太师在时急时缓的喘息声中念出来的这话语,让顾云臻心中的寒意从脚底直透到了天灵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