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郎中神色自若地撸了一把怀中三花狸奴柔顺的毛,通判府的内宅不大,这些时日整座宅院里只有他和陆大人泰然处之不着慌。
他是真不慌,陆坦是装不慌。但见这小老头抬起头望了望天儿,晴空万里,干冷无云,下一季的东风也该不远了吧。
子夜时分,不急昏昏欲睡,陆坦在灯下看着各路线报和各色舆图,勾画着太子先锋队最有可能的行进路线,窗边忽闻几声懒洋洋的猫叫声,是白日史郎中最爱的那只三花。
那小狸猫最是傲慢,老先生平素想要一近芳泽得央求她半天,她最喜欢靠在秦遇安的身边,因为满院子的人就她一言不发事儿少~
小陆郎君挑眉,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那狸奴跃下窗棱,对着天边的孤月喵喵叫了一声,回头瞄了他一眼,又顺着打开的门缝扭回了东厢房。
陆坦跟着走了进去,秋葵白天捡屎捡累了,睡歪在脚榻上,冬葵精神不济,在外间的罗汉床上沉睡正酣,忽明忽暗的烛光下,他赫然发现,秦遇安醒了。
星星落进了她的眼眸,眼波流转,银色的星光瞬间点亮了陆坦的心路。她转过头,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方才缓缓开口道,“这是天上还是地下?…你也死了?”
许多天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正经吃过饭,她气若游丝,喉咙几乎锈住。自从她受伤,他无数次想过她会如何醒来,是在霜花开满窗棂的清晨,还是艳阳高照却仍滴水成冰的午后…却从未想到会是他险些会错过的子夜时分。
他以为他会欣喜若狂,可事到临头,却出奇的平静。鬼使神差一般,他伸出手,又一次捏住了她左手的食指尖,半刹那间,乍暖还寒,这一次,他终于触到了她的体温。
小陆郎君收回了手背到背后,同时收回的还有那一点子感慨,但见他沉声对窝在脚榻上假寐的秋葵道,“起来吧,去叫史大夫…”
闻听此言,秋葵几乎是一跃而起。大小姐一天不醒,她便一夜不得安寝。方才陆大人一进屋,她就惊醒了,却担心大少爷再发脾气不敢轻举妄动。
这一夜通判府的后院颇为热闹,人人喜气洋洋,唯独喜婶儿忧心忡忡。杨探花当她是这些天受了惊吓,喜婶儿却愁容满面悄声对他道,“子时阴气最重,鬼魅盛行,此时小姐是真的醒了,还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秦宁哭笑不得,全身软绵绵得笑也笑不动,只轻声说了句,“我要吃「羊脂甘露」~”
喜婶儿先是一愣,随即喜笑开颜。这菜名是大小姐给她爱极了的羊肉汤起得,旁人无从知晓。
秦遇安也不是说说而已,一连二十余日,她的肉身被史郎中用药凝住,任凭日升月落,定定地钉在了受伤那天的时光里。
不得不说那小老儿确实是艺高人胆大,冰天雪地里秦宁心脉冰凉,坏血不得流通,伤口也未再化脓加重,为那六尺弥香发挥消炎效用争取了时机。
沉睡时每日靠一点牛乳充饥便够,反正也无甚知觉,可现在,秦遇安饥肠辘辘恨不得吃一头牛。她自然不会吃独食,可当她再招呼冬葵一起,却发现冬葵闷闷不乐食欲全无。
历经那场恶战,冬葵元气大伤,可按史郎中的说法,冬葵会功夫懂药理,中毒或遇险时会自封经络止血解毒,故而虽然她身上的伤看似比秦遇安五彩斑斓,但却能早好几日醒来,恢复也会比秦宁要快,那她兀自茶饭不思地发什么愁?
不消三日,秦宁已然能自由行走了,脸色也润泽了很多,髌骨之上的那块肉坑虽有些骇人,愈合得也算理想。趁着史郎中给她诊脉,秦遇安问起了冬葵的情况,“她可是还有什么不好?”
史郎中理了理山羊胡,“冬葵的皮外伤业已治愈,老夫正想请大小姐的示下,下一步要怎么治?”
把秦宁问得愣,“大夫不是您吗?您问我怎么治?我哪懂?”
“不是那个意思,”神医有条不紊道,“冬葵幼年被剧毒伤了根基,体质异于寻常女子,此番恶斗她心脉全乱了套,现在只是皮外伤好了,而伏行血肉之间的十二经脉却仍淤滞不畅。如今有几种不同的医法,不知大小姐中意哪种…”
“我中意何种无妨,”秦宁脱口而出,“冬葵她自己定夺便可。”
史郎中的寿星眉一抖,“她若能打得定主意,还会吃不下饭?”
倒也是。不过用得着纠结?秦遇安问道,“那都有几种治法?”
神医不紧不慢地逐一介绍,“第一种是「浅治」,哪里坏了修哪里,治好之后与从前一样能打,但一样命短;还有一种是「根治」,将其经络心脉全部打乱重整,虽有些苦楚,但日后与常人同寿,只是此法堪称摧枯拉朽,治好后武功全废,真气荡然无存~”
“第二种!”秦遇安骤然打断了史郎中的话,话音未落,又不容置疑地重复了一遍,“必然是第二种!”
与此同时,赤州通判府的书房内,陆大人正在给他挚友兼同僚兵部郎中冯嘉冯大人接风洗尘。
秋猎过后,小冯大人奉陛下密诏,执「龙符」即刻动身前往边塞要地栌镇,代表朝廷与吴大将军的副将一起,调边军十万赶赴江河关,助吴大将军一臂之力,现如今先在赤州与陆通判汇合,伺机而动。
时至午后,太阳还未西坠,这二人相对而坐,执一壶清酒,从大塘朝堂谈到东胡屠后厨,时而对着舆图比比划划一本正经地议事,时而又拈着酒盅咬着耳朵窃窃私语,总之是包罗万象无话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