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几秒说道:“是。我来拉萨了。你好吗?”
“我很好。欢迎你来到这座日光之城。”
他看起来已经完全适应高原环境,一张温和清秀的脸庞因为晒得黝黑粗糙而略带了几分粗狂不羁。她未曾想过那个在信件里对事物观察入微的男子是何种样貌,也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在人群中遇见。他认出了她。
春浮再次听见他用标准的普通话介绍自己。
他说:“我叫赵小年。来自西南的一个边陲小山村。”
她说:“我叫林春浮。”春浮只说了自己的名字,有一霎那,她顿住,不知道自己来源于何处。这些从未在她内心被具体确认过。十八岁后她迁出户口,与他们不再有过多的牵连。连她自己也无法认同给自己找寻一个身份归属地。
“你每天都会来这里?”
“闲暇时我只在附近走路,逛一逛。现在很少出远门。”
他们并肩走在人群里,逆着方向,时时与人撞到肩膀或踩到斜尖。谁都没有提醒方向。
“你喜欢拉萨吗?”他低头说道。
“我喜欢这里的阳光。”她说。
他接过她手中的纸袋,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是许久未见的老友。
赵小年带着她进入一条小巷,路过公用卫生间,浓郁的尿骚味在空气里飘散,一群人在外面排队等候。她跟在他身后进入一道铁门,走上水渍斑驳的楼梯,很快抵达三楼天台。是一家生意火爆的藏式餐馆。
天台上支起塑料遮阳伞,游客、本地居民、僧人同时聚在一个空间。他们说话,大声地笑。对待生活自有一种随和幽默。
他找到一个靠边的位置。点两罐拉萨啤酒、一份牛肉炒饭、一份青椒牛肉炒面。她说话的欲望很低,只抽烟喝酒。炒饭有些干,她吃得慢,不想浪费食物。年少时,在深夜她常常感到饥饿难忍,抹黑爬起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端起剩饭倒入开水搅拌,把剩菜放进去,用勺子大口大口送进嘴里。边吃边掉下眼泪。后来工作,她依然觉得饿,经常打包客人未动过的剩菜。
她的内心与胃常被某种饥饿控制。
“你感觉疲惫吗?”他问。注意到她状态游离不定。
“有点。”她声音沉闷,面色略苍白。
“躺在椅子上睡一会儿吧。我会叫醒你。”
红色长沙发宽敞,足够容纳她的身体。她再次裹上披肩捂住口鼻,午后阳光剧烈令人眩晕,不远处的房屋金顶闪闪发光,她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儿,收回身体靠着沙发扶手,脑袋枕在手臂上闭上眼睛。
赵小年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她。默默跟随在她身后很久,她的独特不在于她的美貌,而是她身上孤独的质地,即便投身于茫茫人海,也依旧散发出强烈的气息,令人无法忽视。
与她面对面的那一刻,他们之间仿佛相识已久。她大部分的生活轨迹他都能在她的随记中了解到。他们之间不需要谈论太多作为铺垫,直接进入核心。她一定经历许多他无法猜测的事情。
在她身上呈现出来的撕裂与宁静同时存在。他感受到她的真实与幻觉,她是个对美极度敏感的女子。
春浮做了一个梦。
一条白晃晃的公路,路旁种植笔直高大的杨树。绿叶苍翠,树干洁白壮实。树上结着青绿的果实,也许是苹果。稍低的一颗果实金黄。觉得格外奇特。白色枝干长满心形的叶片,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她站在树下着迷地看着它们。一个陌生男人,看不清面目。总感觉一定是见过的。她说,我们该出发了。他说,一定会抵达目的地的。
这对话一定在哪里发生过,这样熟悉。
来到一座雪山脚下,看得见山顶积年的冰雪闪烁蓝色的光芒,那蓝色纯净如同古老的冰川。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它。剧烈的阳光让人眼冒金星辨不清方向。山脚下却是四季如春。
他说,现在还没有到开放时间,要再等等。山下逐渐聚集许多旅人游客,喧喧攘攘。拿出相机,拍下一张两三个人在一片茂盛的深绿色爬山虎丛里嬉戏的场景。场景在镜头里缓慢定格,如同某个电影镜头,只留下诗意的秘密。
只要手续检验过关,就能顺利进入通向那座绵延的蓝色雪山的路径。许多人为此在这个地方等待。尽管他们对这趟旅行一无所知,仍被某种力量牵引来到此处。
她醒来,看见他蹲在她身旁,他的身形隐匿在逆光中,看不清他的脸。春浮起身,手臂完全麻木,她揉了揉缓解跳动刺痛的手臂。
她问:“我睡了多久?”她嗅到空气里他身上散发出淡淡地檀香气息,这香气与周遭的人有所不同。
他回到对面位置,开口道:“一个小时。”
春浮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而梦中场景历历在目如同亲身体验。自幼年起,她就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常常被惊醒,内心压力剧增。自从被云箴带着经历那一切,所见所闻让她对这些奇幻梦境不再稀奇。
黄昏时分别,他们站在拥挤的道路旁,他把手中的纸袋递给她。清凉光线落在两人身上,身边是拥挤的人群,马路上车子拥堵,各种声音沸腾不得安宁,流浪狗、雪白毛发的羊以及强壮的牦牛走在街上,有种回到上世纪的错觉。
“明天我带你去爬山。”他低头,注视她的眼睛。
春浮点头答应,坐上出租车离开。
晚上她坐在台灯下,拿出那张黑白老相片,昏黄灯光里她再次仔细观摩照片上的男女。秦淼把这这张相片给她时,她就知晓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父母。但她不闻不问,不愿往深处一探究竟。关于他们的存在,她宁可自己凭空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