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先前静谧的对峙只是一场臆想,周予淮不再顾她,大步走上来揽过司然往屋外去,笑骂:“就点撒尿和泥的事儿,你小子躲一个月不见人!”
迈进阳光里时,司然回头,看进乔卿的眼睛。她神情中的劫后余生令司然发笑。刚刚那一幕不会到此为止。
周予淮的疑心从不消退,一时的光亮令它匍匐回黑暗里,佝偻窃喜着迎接身边窸窣爬出的惨白同类。周予淮有耐心,它们也是。
傍晚,一客厅高矮胖瘦都到齐了,陶教授年轻的伴侣像是关在笼子里的蜜獾一样四处刨挖起八卦来。翘着兰花指品茶的教授不得不连连客串十八世纪的英国礼仪教师,“不要问别人家有多少英亩。”“不要再问他们‘做什么工作的’。”“把你的记事本和笔收回去,你像个小报记者。”“不要给别人递你包里的擦手纸。”“不要夸别人太太的穿搭。”
阿夏受不住陶教授被邀访白金汉宫似的一本正经,与他的争吵声盖过了露台上的四重奏乐队。
周予淮来到露台时,阿夏倒没忘了赠些溢美之词,表扬道:“你的家布置得真不错。”陶教授像是快断气似地翻了个白眼,羞惭得掩面转开头去。莫尼揶揄这哪能是周予淮的审美,亏得他娶到位颇具艺术气息的太太。周予淮笑答这确实是自己至今为数不多的成就之一。三言两语愈加鼓励阿夏仿佛女主人般慷慨地向大伙儿讲解如何判断家具木料的产地。
乔卿掩没在布艺沙发、油画和黑胶唱片里。她话少,偶然的笑颜只是出于客套。她交谈时吐字很轻,令人不由自主地倾身靠近,而那似乎令她紧张,不清不楚的呓语更没了下文,不过多数人坚持把这认作这身份的女人理应的高贵谨慎。
晚饭前布扎的机构股东克里斯向周予淮介绍季方良夫妇。丈夫掌舵季氏制药,太太杜先觉是格雷姆精神疗养院院长。季氏想收凯莱制药,在祝瑞那里吃了憋,辗转找上周予淮。
周予淮先前没少听祝瑞埋汰季方良“做不了良心药又挣不着黑心钱”,多年后季方良短浅的视野也确实掐断了祝瑞所有值得一提的研发计划。但彼时凯莱急需资金和市场渠道,前期小打小闹的筹资经不住上下几十口高级知识分子糟践,全靠季氏的橄榄枝活过了最艰难的阶段。
几年后祝瑞被安保“护送”出了季氏,他和周予淮主持的另一个生物科技基金也一亏再亏被投资人大量赎回。喝酒时祝瑞说兄弟我底裤都输掉了。周予淮骂你个扫把星,老子尽在给你打工,钱到口袋里不等捂热就被你寻个由头浪掉。祝瑞开怀大笑,闷一小杯威士忌,问下次再一起搞事情不。周予淮给他一拳,笑答废话钱就该这么花。
也是祝瑞在周予淮死后找上司然。他说你要是在乎乔卿这个人,就尽快把她从格雷姆带出来;要是有其它方面的考量,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说,她在里头碍不了你的事。
晚饭后,周予淮招呼几个朋友夜钓,问陶教授是否同去。阿夏尝试以强硬的目光逼迫陶教授点头,但老教授的心力大约和他头顶的毛发一样,在今日连绵不断的热烈澎湃的争吵中已耗费殆尽,于是他婉言谢绝。阿夏眼睛鼻子胡乱动弹,陶教授转开头,过分仔细地欣赏角落桌台上一对素三彩佛狮子。
而阿夏天生是要踏上社交巅峰的,直白地对着周予淮道淮哥哥那我和你们一道儿去吧,我在湖边给大伙儿唱歌。大家都笑了。周予淮也温和地笑,回答说怎么一时没看见我太太,请你去把她叫来,“乔卿她内向,在家里也是要和我玩捉迷藏的。”
阿夏欣然答应,过了会儿回来说乔卿正在后院同两个果农一道儿分拣苹果,过后送给邻居。“她说这时候森林湖很美,希望我们玩得尽兴。她就不出门了。”
看得出大家都以为周予淮会乐见乔卿留在家里,自顾出发,这是大多娶个花瓶的男人懒得多问的部分。只有司然分辨出周予淮脸上丝丝僵硬的愠怒。周予淮说话的声音轻了些,拉长语调回应这样啊,不如我们也去后院看看苹果。
周予淮走在最前,拉开客厅后门。刮进来的晚风冰冷地擒住了众人面上的客套。莫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瘪的笑,说兄弟算了吧,咱们自己去玩呗。但周予淮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在卵石路上无声地迈步。
乔卿轻微的违逆仿佛风里极淡的血腥味。没有什么更令周予淮兴奋了。这让他似金钱豹般弓起脊背、露出獠牙,灰白色的趾甲扎进落叶里,发出窸窣声响。黑环斑纹在月色下如同一双双眼睛磷光闪烁。
他们到谷仓旁的草坪时,乔卿正弯着腰从筐里拣苹果。两个果农和她讲解种类,说淡黄的是瑞雪,几乎没有酸味,嘎嘣脆。红黄各半的是红粉佳人,酸度高,口感更丰富。乔卿右手抓着个苹果撑在膝盖上,侧过脸认真听,嗯嗯点头。
通常乔卿的不顺只会判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但她做错了一件事——她现出了笑容。那笑容轻灵不拘束,像月亮俏皮躲在云层后。
从周予淮脸上竭力压抑的神情来看,乔卿应当是从未对他这般笑过。周予淮眼皮微微抽动,扭曲的愤怒在他眼底酝酿。他的嫉妒像是一条条惨白蛆虫,背上的石块被突然掀开,于是在月光清辉里躁动起来。
周予淮走去她跟前。乔卿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向周予淮,浅淡瞳仁像是被沸腾蒸汽喷溅般颤了颤,眼眸即刻垂下,不再同他对视。周予淮用很轻的声音问话,乔卿的音色也细若游丝。其他人等在草坪的另一头,他俩的声音微不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