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头在看书,书页反射耀眼的日光。她的眼睛却睁得很大,像是不认得这个世界。踏到草坪上,司然微微一顿。他一路上都想不通为什么周予淮会深受打击——很难想象那个把毒蛇往卧室床上丢的男人会对未出生的孩子产生什么同情。
但看到秋千上的单薄身影时司然忽然明白了。周予淮头一回意识到乔卿也是可以离开的,和这个孩子离开的方式一样。他无所不用其极地拴住一样东西,也有败给命运的时候。
听到司然的脚步,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重回书本上。这些年来她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冷漠。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周予淮的帮凶。他曾经奢望这眼神里会隐含些恨意,但乔卿什么都不会给他的。
司然走到秋千旁的石凳坐下,问她在看什么书。乔卿再抬头望着他,似乎在考量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像是那个认准自己是蘑菇的精神病人,你如果不是蘑菇、或者自作聪明地假装蘑菇的话,她是不会搭理你的。
被审视片刻之后,司然大约是勉强及格。乔卿回答他这本书叫神话,这一段是西西弗斯的故事。他们中间隔着点距离,她说话的声音又很小,散在风里。他没太听清,问她是不是加缪的西西弗的神话。
乔卿摇头,合起书叠在大腿上,趿着棉拖鞋的脚踩地,小步往后退,再伸直蜷起的膝盖,双脚凌空。秋千又慢慢晃荡。司然瞥到那本史蒂芬弗雷的书,叫做ythos,厚画册一样的彩印。
乔卿忽然看着他。她说:“我给你讲西西弗斯和萨尔摩纽斯的故事。你乐意听西西弗斯和萨尔摩纽斯的故事吗?”
于是司然坐在石凳上,听她讲一段神话。
“西西弗斯和萨尔摩纽斯是亲兄弟,也是宿敌。他们嫉妒彼此,为父母的爱、为领土,什么都针锋相对。长大后,他们中间隔着伯罗奔尼撒半岛,各自统领自己的王国。西西弗斯依旧憎恶自己的兄弟,恨得夜不能寐,恨得用匕首不断地扎自己的大腿。他苦于不能亲手杀了萨尔摩纽斯。残害手足会招来复仇三女神最严酷的惩罚。
“终于,西西弗斯从女祭祀德尔菲那获得一条神谕:‘西西弗斯和泰洛的儿子将杀死萨尔摩纽斯。’
“泰洛是萨尔摩纽斯的女儿,西西弗斯的侄女。听到这预言的西西弗斯喜出望外。他收起长矛和盔甲,带上珍宝、马匹、诗歌,花了九个日夜跨过伯罗奔尼撒半岛去到厄里斯,狂热地追求泰洛。他终于如愿娶到她,还让她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
“几年后,泰洛带着儿子们去郊游时,意外听到西西弗斯向朋友炫耀他无以伦比的计谋。她这才知道原来丈夫自始至终只是想利用她和儿子们谋杀她的父亲萨尔摩纽斯。泰洛十分悲痛。一面是自己敬仰的父亲,另一面是自己深爱的丈夫。她该怎么办呢?”
乔卿问司然:“如果你是泰洛,你会怎么做?”
司然注视她的眼睛,像是望进浓稠的雨雾里。良久,司然回答:“我会杀了两个儿子。”
“哈!”乔卿笑着拍手,额头沾着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碎发,“故事就是这么写的。泰洛带儿子们去河边看鱼,朝水里按住他们的脖颈。她打发女仆去告诉西西弗斯这个消息。西西弗斯赶到河边时,两个儿子已经僵死在地上,而泰洛也逃回了父亲的王国。”
之后很多年,司然都在想她那天说的话。她说有的孩子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飞机在西海岸降落前,司然给园艺师布莱斯打电话,让他这周不用去切斯特岛,因为家里人会照看后院。实话讲司然对那几株草能在乔卿的“照看”下活过一周并不抱什么希望——她过去十年怕是从没有过这般成就——但他不好驳了乔卿的兴致。
布莱斯问司然什么时候再去康州,“你这个房东从不过来。”布莱斯抱怨:“哪天我把这里改建成临终关怀中心,死完三茬人你都来不了一回。”
“上帝会感谢你的。”司然庄重道。
布莱斯提议司然和乔卿到他家住两天,羽衣甘蓝可以再收一轮,萝卜也长得很好。
“我都没见过她。我很好奇,你这位妻子是真实存在的吗?她不是《充气娃娃之恋》里边的那种永生花吗?”布莱斯在电话那头语速很快:“高司令把一束花献给充气娃娃比昂卡,对她,哦不,对它说:‘这花很美吧?你放心,它们不是真的,所以永不枯萎。’这听起来正正是你的婚姻。”
电话上安静两秒,随后司然笑了。可惜再讲几句布莱斯陷入更深沉的感动里:“老实说哥们儿……”布莱斯甚至有点哽咽:“任何女人能嫁给你都是她一生最大的幸事。你是多么善良可靠的人啊——虽然上帝不一定同意这个说法——我想看着你终有一天学会珍惜自己,勇敢跳进对自身的感恩之海里!”
“我快被淹死了。”司然说。
布莱斯住在康州的查特菲尔德公园边上,就是乔卿六年前看上的那户。虽然木屋书房的遭遇后周予淮不再提让司然搬到康州的事,司然还是去那三英亩的林地看了看。
他去的时候另一个买家已经快签合同,于是司然加了些费用。这钱花得糊涂,那地方并不像乔卿描述得那么好。
西边是有个小水坑,连着查特菲尔德森林湖,但是水里躺满枯树杂草,鱼也半死不活。司然找人挖深池塘、加固堤岸、装上木船坞,再在水里放充气器,给鱼加氧。
乔卿说房子是a型尖顶房,两头是大落地窗,采光好。其实那屋顶隔热保温层和不存在一样,新英格兰冬天刮风下雪的,十二月份阁楼住不了人。司然找建筑师重新做设计和装修,又叫来布莱斯一起整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