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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第1页)

千可以,万可以,惟有动容不可以。她深知以假意付真心之理,话中虽有高情厚谊,而内心则须不动不移,纵是那个在绿水青山间给予她希望之人,亦不例外。倾心相许这等事公主早已生忌,她头两次欢欢喜喜地将心捧出去,都失魂落魄地独自回来。

其间滋味,她不愿再尝一回。

龙翎驾马与她兜兜转转一无所获,消磨尽了白日光景。太阳偏西,晚上不易寻人,公主背靠龙翎望着残阳沉吟许久,随手将肩边长发挽了一圈。眼中如血的一圆落日,指腹摩挲的一缕长发,既是无声的哀辞,也是她最后的挣扎。百里疆场本就凄凉,自古征战去多回少,多少英雄豪杰洒血作古,她张子娥亦不能免俗。

罢了,明日无须再找,人可以死,路还要走,公主亲临此地,只为了求一个死心。如今她既已求到,那么此地不宜久留。

「公主。」

数米开外,低洼处中传来响动。些许迟疑后,苏青舟顾身一望,从马上跳下,凭借记忆摸索声音来处。张子娥蜷身在一棵歪枝老香樟下,以游丝之力拨开枝叶,在一片卷枯树叶中,露出满是疲倦的眼。

苏青舟显些怀疑是眼花错看,直至她冲到树下,伏身在地拨开樟叶才知道是真的。四目相对,心中一凛,张子娥唇上失血,脸色苍白,发乱粘衣,而曾经万般珍惜的麒麟玉,化作泥泞中一块破石头。灾祸毫不手软,可它碾碎的,只是形骸。娴习翰墨到底是养天地之气,旁人落魄至此是流亡之民,令人生怜,欲投个馒头,而她偏偏能坐实一恰经此处偶遇到山洪的书生,叫人想把她捡回去好生招待。

话本里皆是这么写的,要么是落难的白狐,会择日上门报恩,要么是下凡的神仙,摇身一变白须碧眼,最不济的,真是个实打实的穷书生,指不定哪日能攀蟾折桂报以千金。

总之,捡呗,捡了不亏。

话至此处,不禁念起当初钦红颜接济柏期瑾的恩情来,定不是几桌饭菜能打发的,这恩情柏姑娘到底哪日能还,还真是说不准。好在人家钦姑娘大度,从不计较,捡过国策门,捡过白石山,说出去能吹一辈子,笑笑也算值当了。

言归正传,面前之人利害相关,不捡不行。她当真虚弱,远观近乎一片蝉翼般单薄透亮的宣纸,经频日暴晒,其上文人字迹斑驳难辨,虽风骨犹在,却无实体相托,恍若水中幻月,轻轻触碰,即刻散落无形。

张子娥嘴唇翕动,苏青舟以为张子娥会说些什么,吁天诉苦,磕头认罪,自怨自艾,就连扯着裙角开始哭,她都不觉意外,而她万万没想到那双疲倦的眼竟然微微眯了起来——

她笑了,她笑时林中松涛皆徜徉。

这人每回都这样,你以为她死了,你以为心死了,当你万念俱灰想要回去,那人却好巧不巧出现了。

龙翎提步走来,举剑劈断醲郁枝叶。张子娥点头行礼,既而轻轻慢慢地抬起遍布血污的衣袖。衣袖之下,是赖在她怀中正沉浸于一段好梦的龙珥,脸蛋上白白净净的像个瓷娃娃。龙翎目光微沉,弯身抱起幼妹,将她安置在马车里。身上终于轻了不少,张子娥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拍了拍被压麻了的双腿。

「你……」公主迫不及待地想询问她的状况,不料张子娥捂住了她的嘴,说道:「听我说完。」

公主一惊,这人还真是不分尊卑,不懂距离,更不晓得手上有多脏!或因女子之间没有顾忌,不管是上次小池边半天不撒手也好,这次直接上手捂嘴也好,这个山里人毫无礼数,很是不晓得该如何保持距离。关键是,这话竟还不是一个问句!

未及公主发问,张子娥已然凑到耳边。

苏青舟暗自咬牙,念叨这人当真是专横霸道。

沙哑之音渐渐袭来,丝丝柔柔自然别有不同。耳边微语连绵,酥酥痒痒,犹如爱人睡意惺忪时疏懒亲昵的私语,公主折腰倾听,耳根似乎对此难以自持,不知何时惹出了一圈耐人寻味的浅红,然而此刻并非铺张词藻,讨论情愫,研习暧昧的时候。

话中内容着实令人心惊肉跳。

「记住了吗?」不饶人声音在耳畔说道。

张子娥见公主允诺,欣然一笑:「那容在下做完最后一件事。」她从泥地上撑起,吃力地翻了个身,又在衣衫上寻着个为数不多的干净处,可劲儿擦了几回手。无何,她用擦干净的指尖徐徐从怀中拈出一卷黄绢,揉得皱烂,却点尘不沾。一卷诏令在晚曦中烫得熠熠生光,迷蒙的眼神忽而清朗明澈起来,虚弱被遗忘,又或是说当凝望那双眼睛的时候,看不到虚弱。

夕阳中张子娥做了什么,这个动作太快了,快到不反应不过来,等到公主看清之时,张子娥手托黄绢,临风跪地,背直如山峭,身上光影如流水。

朽树枯木抽新枝,刹那间斗转星移。

浓柳黯淡闲花明,咫尺间风云变幻。

风来得正好,风过时,大袖翩飞猎猎作响。

「子娥所受乃皮肉之苦,公主在梁都所历,十倍于我。公主识子娥之才,子娥明公主之志,这一拜,我不是国策门张子娥,我是你的臣子。」

这便是她所说的最后一件事。

言讫,张子娥倒身在地。

寒虫夕叫,跪下的身影踏破虚实,往记忆深处狠狠刺入一根银针。刺痛挑起了深渊之中封存多年不见天光的鬼魅,他们屈膝跪在山阴逆光处,一遍又以遍含糊不清地喑哑低诉,吟唱嗡嗡哼哼一望无边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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