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他让人暗地里查过,江洄应是没有参与这场宫变。
他在疫区做得不错,后来被他派去蜀地,一样表现出色。他几乎没有给江洄任何支持,空有一个宣抚使的名号而已,然他捷报频传,从谢十七的奏本中窥去,也毫无作伪痕迹。
蜀地之事中,江洄的奏本越发频繁,言辞依旧简练,但他在不经意间,偶有说到一些当地风土。
不过寥寥数言,江决却往往读得津津有味,更从这些与正事无关的,几近于家书的文字里,窥见了某种江洄身上难得出现的温驯姿态。
他偶然回应过几次,江洄便顺着他的心思,又多说了一些,时也汇报他自己在当地的动态,言辞简练而恭顺。
江决本想着过一阵子就调他回来,不想江洄近日连发了两道奏本回都。
第一道还与此前一样,一些当地风土和自身的动态,又有些问候之言。第二道则汇报了一件,江决不太想听到的事——史竞利竟然私建铁矿。
他是有动南门史的心思,但江洄此举,真的是巧合?
038圣旨你到底给圣上灌了什么迷……
天光西斜,江决来到了长信殿中。
自从太后病愈后,这里也多了些生气,只是庄严冷肃之感,总是比之喜爱轻纱曼妙的颜和殿,要多几分。
“儿子给母后请安。”江决恭敬道。
史太后正收拾着一些旧物,闻言抬头道:“圣上客气了,坐吧。”
史太后将几样东西收进匣子里,让侍女搬走,独独留下了一方二龟坐浪的上品浮雕澄泥砚,砚台的品相极好,澄泥细腻光滑,如婴孩的皮肤。江决略看一眼,便知是贡品。
“此物是你父皇赏赐给老身的。”史太后摩挲着砚台,似有眷恋,却又自嘲道,“他寻常赏赐后妃的事物,不外乎是些胭脂首饰什么女人用的东西,偏偏给老身的是一方砚台。”
“父皇对母后一贯是特别的。”江决道。
史太后与先帝年少结发,她不仅仅是先帝的皇后,更是一路辅佐他登上大位的功臣,这也是为何即使到了如今,史太后在朝堂上依然有不可小觑的势力。
“因为那些东西,年轻的女子用了才好看,老身生了你皇长兄后,先帝就不常到老身的宫里来了。”史太后摇头谓叹道,不过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愤恨,好似在说一桩寻常的旧事,“不过,每每在一些朝堂之事上,你父皇还是愿意与老身说道说道的。”
史太后的目光落在了江决身上,即使眼周和脸颊上已经布满了褶皱,她的眼神依旧有力。
“听闻苏旭章近日,给了你不少难堪?”史太后道。
江决抿唇,脸色有些不好,勉强道:“倒也算不上难堪,无外乎请辞罢了。”
“圣上可有解决之法了?”史太后拿了软布,悉心擦拭着那方砚台,“钱粮兵器,中正任免,乃是最重要的几桩事。苏旭章虽然是先帝的股肱之臣,但圣上毕竟已经登基,若被他此举震慑住,其他老臣恐也要学他的样子,教圣上难堪了。”
史太后此话严厉,却是站在他的立场,江决压下了心中微微的不悦,颔首道:“母后教训的是,儿子也想请教母后一二。”
史太后打眼瞅了他几圈,却没有立刻接口。
她用了口茶,才缓缓道:
“苏旭章不爱说的话,老身也同样不爱说,圣上并非蠢人,难道就一点也想不透,苏旭章究竟何意?”
江决脸色一僵,目光落在了案上那方澄泥砚上:
“父皇在时,没有加过赋税,国库一直运转良好,甚至颇有盈余。
“朕登基后,自问没做过大兴土木之举,也无大肆用兵,若要说不同,大抵是停了庆安新政。”
那日苏旭章走后,他一直在思索此事,又看了户部诸多记档。臣子们要么不言,要么劝说他加收边税,却没有人敢直言其中关节。他也是苦思良久,方找到了这个,只是究竟对不对,他无人能问。
茶盏归于盘碟,发出轻轻的脆响。
史太后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看来圣上是仔细思量过了。”
江决苦笑。
先帝在时,朝堂议事他不过是个凑数的,更从未参与过新政。
世人都知,先帝最看重的是嫡长子,最倚重的是皇三子,最宠爱的则是皇七子,而他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儿子,跟剩余几位一样,只是一个表达了先帝多子多福的数字。
先帝自不会跟他讨论新政中的各项关节,他只知士族反对,而先帝铁腕,硬是将新政推行了起来。
他登基时,背后是南门史,南门史最痛恨庆安新政,为了笼络人心,他大力叫停了诸多举措,更是圈禁了此政最大的功臣江洄。
“圣上可知,三大旧姓为何称为旧姓?”史太后道。
“自是因其诞生于前朝,历经诸乱而大树不倒,即使王朝更新,旧姓也仍是封侯拜相,富贵无极。”江决道,这些事随便一个读过点书的孩童都能说出来。大烨也不止有三大旧姓,如闻氏、凌氏、谭氏等,也都可列入旧姓之中,只是在朝堂的地位远不及赵、谢、苏三家罢了。
至于本朝新贵的史家和傅家,没准过个百年,也可被称为旧姓。
“是了。”史太后悠悠道,“即使王朝更新,他们也屹立不倒。那老身就想问问圣上,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要为了圣上的国祚延绵,而鞠躬尽瘁呢?”
江决愣住。
他的目光寸寸上移,最后对上了史太后老迈却有力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