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恼了?”
岁宁佯装嗔道:“今日好心给你煮碗角儿,你却拦着我休憩,忒难伺候!”
宋聿不曾置气,只是笑道:“不小心将真话说出来了?”
她伏在桌案上,神情恹恹:“是啊,平日里只能说些哄主子开心的话。”
“从前那些话,也都是哄我的吗?”
自然是的。可岁宁不敢宣之于口,于是默不作声地将手抽回,藏进了绒毯之下,安静地合上了眼睛。
知晓她未说出口的答案,宋聿也不再过问,转而说道:“寒岭红梅今又开,待你病好了,我带你踏雪寻梅。”
岁宁不甚在意地笑笑:“公子如今连常青院都出不去,怎会知道哪里的梅花开了?”
“每年冬日,我都会去城郊的梅岭,自然知晓。届时我也带你去看,好不好?待到我加冠,入仕,就带你离开宋府,好不好?”
床前烛光映着他清冷的眉目,多了些许柔和。他既不明媚,也不暗淡,恰似一片雪落在肩头的温柔。
她搭在案上的手臂无力地垂下,露出了手腕上红绳系着的金印。少年凝视着印底的两个篆体小字——岁宁,那时他忘了深究此二字的含义,只自顾自地问道:“你不似寻常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那又出自何家呢?”
彼时岁宁沉沉睡去,宋聿没等到她的答複。
宋聿替她掖了掖绒毯,又往炉中添了几块炭,随后到床头的柜子里摸出一块质地温润的独山玉来。他手握錾刀,在那个风声渐隐,寒意渐去的夜里亲手刻下“稚容”二字。
忽有一瞬,他也在想,有何种可能,与她就此相伴一生?
除夕那日,他将刻好的玉章放在她的门前,便去青璃院同家人一道守岁,本该是稀松平常的道别。
可宋聿无论如何也忘不了,除夕夜里,她孤伶伶地站在合昔院的枯井旁,浑身是血,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支银簪。
“稚容!”
岁宁茫然地站在原地,回头看着那惊慌失措的少年一步步奔向她,将她揽在怀里。
他本该在青璃院同家人守岁,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你有没有事?”宋聿生怕再晚一刻,她就会从井口跳下去。
可她没有哭,眼神平静无波,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杀了刘晟。”
她轻描淡写,一句带过,却令少年如坠冰窟。
一入尘网中,天地作樊笼
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从合昔院门口延伸到井边,连带着眼前人的素洁衣衫也一并染得斑驳。攥着她的袖角,宋聿不舍得收回手,却也不敢探头往井下看。
于是茫然无措地看着她,颤着声问道:“为何?为何要杀人?”
“公子问我为何?”岁宁掀起衣襟,脖子上狭长的血痕赫然映入眼帘,渗出丝丝血液,同她的发丝粘黏在一起。少年的双眸似被定住了,只盯着那道血痕移不开眼,却又听她说:“从前这院子里,也住着许多人,可是最后,她们投湖、投缳、投井只剩我了。我明明将所有的银钱都给了他,为何他还是不愿放过我”
她总是将自己搞得一身狼狈。
宋聿无言,只将她脸上的血迹擦了一遍又一遍,可血痕却扎进了她的皮肉里,怎麽也擦不去。原本脸上的疤痕还未淡去,如今又添新伤了。
岁宁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叹道:“公子离我远些吧,仔细髒了你的手。”
“你没事就好。就说是我杀的,他们不会拿我怎样。”擦完脸上的血迹,宋聿还是装作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夺过了银簪。那枚沾了血的镶玉忍冬纹银簪子,再也绾不回发髻上了。
她却愕然失笑:“每每公子犯错之时,夫人可曾饶过了我?”
“我说过,会保你无事的。”宋聿摇着头,不愿松开她的手。
“杀业,忤逆?公子可以不在乎前程和名声,替我担了罪责,可我不能如此。”岁宁掰开他紧攥发白的指节,一步步退到那棵枯树旁,横斜的枝干伸出院墙之外。她也曾无数次幻想,高墙之外,静待她的是什麽?
“夜里风寒,公子回去吧。我啊,哪怕做个逃奴,我也不愿再做伧奴了。”
风狂揽树,卷落一地的枯叶,也将她的声音绞碎在风里。
“逃奴是什麽下场,你比我清楚。”宋聿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踟蹰地走上前去,“跟我回常青院去,好不好?”
岁宁不禁冷笑:“回去?去听夫人日複一日的盘问,为奴为婢年複一年受辱,我还要捱多少的搓磨?”
“当初不是都说好了?我会带你离开的。”
岁宁立在合昔院破败的院墙旁,看着他沉默良久,最后轻叹了口气,将埋在心里的话尽数托出:“可是公子,如今的你又做得了什麽?我没法为了你一句承诺,拿性命去赌。”
她又步步紧逼,声音那麽柔和,却字字句句都在质问:“公子明明知道该怎麽做,却一步也不走,是因为害怕行差踏错?”
“你对府中是非置之不理,将道长的教诲束之高阁,独自困守在常青院里,是因为权贵利益入不了你的眼?还是因为——你懦弱?”
一语中的。宋聿没有反驳。
彼时他也不过十七岁的少年,自甘陷在宋氏龃龉与家庭不睦的泥淖里。
岁宁擡起手,替他抚平眉间的憔悴,她该厌极了此人才是,可为何眼中却淌下两行泪来。她哽咽道:“我知晓公子在乎栖春居的道长,也在乎我。可是这样,你就多了个软肋了。”
她又说:“可我骗了你,道长过得一点都不好,栖春居缺衣少食,也没有炭火,他就只能砍了槐树来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