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衣另有一张桌案,陪坐在下,边听讲经,边看皇帝雕木头,脑海里层出不穷的,只有“朽木不可雕也”六个大字。
皇帝刻木头刻得手酸,拂开案上木屑,活动活动手腕子,正欲伸个懒腰,忽听皇后道——
“先生,我有疑。”
赵无余许久没在经筵途中遭遇打断,一时没刹住,又往前讲了两句才反应过来,两颗黑豆似的小眼睛陡然一亮,作揖道:“娘娘请问。”
“先生方才言,为人君止于仁。又言,杀降不祥,有违道义。”谢折衣道,“本宫因有一问,今我大雍若欲讨伐韦蕃,孤军深入北境苦寒之地,兵贵神,一路的粮草供给已是不易,如何接济安置战俘?此时不将战俘就地格杀,留其拖慢大军进程,一旦延宕战机,则祸在旦夕。而韦蕃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稍有管理不当,便滋生叛变,岂非作茧自缚?”
闻言,赵无余略有些惊讶,抚须道:“娘娘所虑不无道只是兵者,时也,势也。如何处置俘虏,也应因地制宜,不可概而论之。”
“愿闻其详。”
“久战,两军对垒,宜将俘虏用作前锋,退者斩,进且立下战功者,赏。或将其充作苦役,建营寨,铺路挖山,造械搭梯,战胜则放之。若在我境掠得俘虏,或换俘,或教化或充屯田皆可。”赵无余道,“夫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至于时势所迫,不得不杀,也应留得全尸,葬之以礼。”
谢折衣不置可否,忽然扭头,看向刻木头刻得全神贯注的皇帝:“不知圣上怎么看?”
“朕?”皇帝头也不抬,“战俘?只要朕拒不受降,就没有战俘。”
一句话惊得赵无余瞪大了眼睛,沉默无语良久,撂下一句荒唐,拂袖而去。
“他怎么走了?”雍盛抬头,表示不解。
转眼,又对上谢折衣高深莫测的眼神,脊梁骨登时蹿上一股寒意:“怎么这样看我?”
“吾观圣上,有霸主气象。”谢折衣弯起眼睛。
“你在说笑。”雍盛哼笑一声,不理她,低头接着用功。
不一会儿,谢折衣忍不住凑上前:“圣上在刻什么?”
说着,拿过雍盛已经刻好的一枚木章,翻过来一看,只见其上刻着“朕安”俩字。
又引颈去看雍盛手上的那枚,刻的是大约成形的“已阅”。
“这是……”谢折衣面露困惑。
“这是用来批复各地官员呈上来的请安折子的。”雍盛指着“朕安”。
“这是用来批复其他折子的。”雍盛指着“已阅”。
“就这些?”谢折衣皱眉,“再没旁的话讲了吗?”
“旁的话就容不得朕来讲了。”雍盛摊手,一脸这世上没人比朕更懂摆烂的表情。
不摆烂能怎么办?
太后垂帘,官员们每日呈上来的奏折都会先由大太监福安筛选一遍,那些有关军情防务与州府财政的折子会立即送往慈宁宫,余下的都是各省各部的琐碎庶政,就通通往明雍殿。
明雍殿即上书房所在,然其侧殿还常年驻守着一班帮着皇帝处理庶政的辅政大臣,即左右两相与枢密使,所以侧殿也被称作相阁。
折子在这里又被按职分配,都朱批处理完了才会最终落到皇帝手中。
到此,需要皇帝批复的,寥寥无几,“朕安”“已阅”两个章子足矣。
“圣上倒是会偷懒。”谢折衣失笑。
“这叫提高办事效率。”雍盛自有一番歪理,丢下小刻刀,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蹙眉道,“朕瞧你们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茶凉了,也不晓得换一盏!”
说着扬手泼了茶,将茶杯掷到御案边上伺候着的太监脚边,锵啷一声,碎渣子迸了满地。
那太监吓得扑通跪倒在碎瓷上,讨了饶,立马拎着茶壶过来添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