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那战国时,秦将司马错率军伐蜀,自石牛道出,与蜀军会战于葭萌。秦军大胜,追击蜀王,途经一小城,城内恰有一奇士,名曰‘葛明’。司马错兵临城下,望见此人不慌不忙,手执羽扇,头戴纶巾,引二小童携琴一张,于城上楼前,凭栏而坐,焚香操琴。又有二十余百姓,于城门内外,低头洒扫,视秦军而不见。司马错大骇,疑有伏兵,乃引军退守十余里,蜀王遂得败逃武阳。”
我本以为这个故事足够让众人信服,然而曹丕、曹真、夏侯尚三人互看一眼,竟放声大笑,连曹植、曹冲也忍不住笑意。
我怪道:“诶?此计甚妙,你们为何笑啊?”
“妙?”曹植冷笑,“看来缨妹妹对战场之事只是一知半解。”
我闻言愈懵然了。
曹丕嚼着烤肉,神秘笑道:“这一计,父亲曾与我们诸兄弟说起。那是在兖州与吕布相战的旧事了……大约是兴平二年吧,二哥也不过八九岁,当时正是收麦时节,营中大半兵士外出,仅有不到千人屯守,父亲乃令妇人守城拒兵,佯装有伏,吕布遂引兵退还。明日复来,父亲在屯西大堤,隐了半数兵马,待布军深入,一齐杀出,打得吕布措手不及,大获全胜。子嘤借父亲空营诈敌之计,衍生个司马错中空城计,却并不尽美。”
“哼,何以见得?”
曹植右胳膊搭在曹丕肩上,傲娇地笑道:“既然你说,城下司马可见那奇士从容抚琴之态,何不教人援一马弓,将他一箭射下?况秦兵大军压境,纵然生疑,遣一队哨兵入城,亦未尝不可,何以径退十余里邪?昔年父亲得以计成,多赖营地有堤南树林为傍,且彼时吕布不知我军虚实。然缨妹妹所叙故事中,小城何以当密林?蜀军新败,司马焉能不知蜀军兵马?”
“缨妹妹,那司马错与你有何冤仇,你竟要这般辱其谋智?”夏侯尚挑眉笑道。
曹丕点头附和:“可见民间传讹,多不经推敲。”
“难不成我还能扯个司马迁出来么?”没想到曹操在早年创业时便用过“空城计”,我小声嘀咕着,撇了撇嘴,只好称是。
“唉,那我还是继续跟你们讲六套战计的故事吧。”
我叹了一息,踏实坐好,回袖弹尘,平心静气地回归正题:
“那六套战计,且听我一一道来——
“一曰胜战——‘借刀杀人’。所谓兵不血刃,巧化他人矛盾。敌已明,友仍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春秋时,齐军兴兵伐鲁,鲁国不敌,孔门子贡遂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周旋于齐、吴、越、晋四国,以制衡之道说之,借吴国之刃克齐,借晋国之戈败吴,而使鲁国独善其身……”
曹植挑了挑眉,不知喜怒。
“二曰敌战——‘笑里藏刀’。此计敛锋避芒,乔作欢愉。信而安之,阴以图之,备而后动,勿使有变。刚中柔外也。昔日姬光用计,假意逢迎王僚,特设炙鱼宴以待之。王僚眼拙,未曾察觉姬光笑面后之刀光剑影。故令专诸得机,捧炙鱼至前,自鱼腹中取出短剑,使王僚毙命当场。姬光遂得继吴王之位,号曰阖闾……”
曹真笑着用肘抵了抵曹丕,曹丕来了精神。
“三曰攻占——‘调虎离山’。或曰引龙离潭、引蛇出洞,此乃上计。《管子》有云‘虎豹托幽而威可载’,假令猛虎脱离山林之傍,诱入泥沼陷阱,缚以紧绳,虽曰猛虎,往蹇来返,不复反抗之力矣。若论古时深谙此计之人,莫若秦将白起……”
我忍不住掩面而笑,饶有兴致地继续讲述:
“长平之战,秦军克赵,秦国先设反间计,调走廉颇这只猛虎;再利用赵括求胜之心,使赵军离开易守难攻的长平关并腰斩两半;最后复诱赵括离开营垒,四十万赵军降兵遂为坑杀……秦国可连环使用此计,赵国竟也接二连三入了秦军圈套,真真滑天下之大稽!”
夏侯尚彻底被我吸引住了,他放下耳杯,敛容正色,认真听我说讲。
“四曰混战——‘远交近攻’。《战国策》中范睢曾谓昭襄王曰‘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此言名扬古今,想必诸位尽皆知晓了。诚如是,向来混战之局,纵横捭阖之中,各自取利。远不可攻,而可以利相结;近者交之,反使变生肘腑。此乃居劣势所用之计,欲谋攻伐近前,必交好周边。
“五曰并战——‘树上开花’。树本无花,却可人制假花而装饰之,望者不细查则不易觉,花树交相辉映,盖善造声势,以压敌军。此所谓‘借局布势,力小势大。鸿渐于6,其羽可用为仪也’。
“六曰败战——‘走为上计’,”我顿了顿,皱眉笑道,“此计为最下,乃万不得已之时所用。若逢生死攸关,寡不敌众,与其硬拼,莫若避其锋芒,或撤退、或求和、或降服,伺机而逃。留得青山,不怕没柴——”
我用木柴拱了拱火堆,补充道:“舍小保大,有时,自投罗网亦是一种求生之计。”
……
六计说毕,风声呼啸,烈火舞动。
众人听得入神,一时鸦雀无声,我将户扇放回地上,看了眼曹植,只见他颔斟酒,独自酌饮,不置一词;小曹冲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夏侯尚仍旧冰着脸,用惊异的眼神直打量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曹丕倒是拍掌浅笑:
“甚好甚好,说得甚好,待父亲还归邺城,察检诸子学业时,子嘤,你无忧矣。”
我心“咯噔”一声:险些忘了,曹操对我这个义女有所寄望,归来时定然会严苛察检我的女学的。若我能展露胜似公子之才,可否放过女红织素这些么?
“只是,二哥很想知道,所谓檀公是谁?剩余二十九计又是哪些?”
“说来话长,其余诸多计谋,我也记不太清了。”我装傻笑道。
明后两年的事,你叫我怎敢轻易说出“上屋抽梯”、“连环计”、“苦肉计”这些故事呢?
我继续吆喝着,引众人聊些军事、历史的话题,不知为何,我的口舌突然变得有些拙笨,倒也无甚遮拦,趁着宴欢,胡言乱语,几位兄长和妹妹被我逗得十分欢乐。
我们大家欢愉着,边吃烤肉,边饮肉汤,边聊家常,觥筹交错。四周火光通亮,守卫持戈,立于各帐前,抬头但见,夜空黑幕一片,漫天纷扬着小雪,若飞絮轻舞,山顶寒风乍起,篝火前的我们宴饮正兴,只觉得愈温暖。
宴兴须臾间了却,心底空落落的,倒徒生寂寞之感。我深感此情此景,不知他年,可还有机会再与席间众兄妹重开此宴。
秦纯忽然深情低吟起《邶风》中某句:“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她的双眸在黑夜里愈晶莹,映照出熊熊火光。
“才不是谷风呢!”我抱着向时盛酒的陶壶,若有嗔意,撅起嘴来大声分辩道,“是山风!是山风!夜吹山风……白天吹的……才是谷风,这可是高考地理基础常识哦!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兄妹们都笑我一人喝得烂醉,又开始说胡话,哪还有半分公府女子的仪态。
正是酒酣耳热之际,只觉双脸通红,我拽紧了白狐裘衣,双手端起羽觞,放浪轻佻地对着曹丕,吟咏起唐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是我最爱的一民诗了,哈哈哈……二哥啊,你酿的葡萄酒,虽比我的烈,到底少了些许甘甜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