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府衙急得乱转,思量半天,决定从后门溜出,去找霍远山请教。
谁知,霍远山军营这边也开了锅。
屠苏鹤觞等人跪在帐外请命,童让伤还未愈,便爬下病榻半死不活地操起剑,求他发兵。
魏帝此举摆明是在挑衅,霍远山固然气愤,但毕竟年龄阅历在那,知道两军若当真全面拉开架势硬碰硬,他们未必一定讨得到便宜,且眼下南梁正值皇位交替之时,朝中局势未稳,冒然开战,于国于民,都有风险。
他还算压得住火,却不想,这会儿陆衡已拨了一万精骑,就要直插魏都,取魏帝狗命。
冲动乃行军大忌,何况魏人并非草寇,直插一城容易,横跨数城冲入魏都岂不是送命?
霍远山怕他出事,紧忙派人去拦,怎奈陆衡和一众影卫皆不肯作罢,城中百姓亦是群情激奋,最后终于闹得沸沸扬扬,传入了还在出神的青鸾耳中。
谁也没想到,此事倒是叫她给拦下的。
青鸾策马出现在北城门下时,陆衡很是惊讶。
他勒住马,怔忪地看着她:“阿鸾,我还以为你是要与我同去的……”
“我原是这么打算的,可在来的路上,我想通了。”青鸾默了默,道:“他这人……心术太重,心胸又窄,早早就将所有事都算得精准,无论生死,都不会轻易让敌人多占半分便宜,又岂会容魏帝以他之名乱我军阵脚?”
陆衡不解,半晌,却见她唇边浮出一抹苦笑:“这两日我一直在反复思量他最后的话。他说这天下无他,无谢辞,百姓才得以休养生息,朝纲亦能稳固,大梁才有重新一统的可能。或许他如此设计,便是在为我们争取时间。”
陆衡怔住,定定地望着她。
屠苏等人对此也是将信将疑。
直到魏帝按捺不住,命人将一封国书送至李昭面前,要以宁晏礼尸骨换回谢辞遗骨,并承诺三年为期不再侵扰南梁边境,众人才惊觉,终究是青鸾将宁晏礼的心思看得明白。
两国交换棺椁那一日,夷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全城百姓身披丧服出城相迎,陆衡褚冉等人亲自抬棺,一步步踏过风雪,穿过城门,走上曾经血染的长街。
满城除了呜咽哭泣,一时竟无人语。
漫天纸钱夹在雪中打旋儿,被风推上半空。目光穿过盈动的白幡,是一尊雕刻着精致莲花纹的金棺,青鸾身子晃了晃,视线顿时模糊。
可她还是不信。
即便京中为此特派专人校验,通过尸骨后脊的伤确认无误。即便她亲眼所见他彼时伤得多重,也早知他一去便难再回。
但她仍旧无法说服自己。
那个数次将她从死亡里拉出的人,以他的智慧,他的心机,他的谋算,他的手段……
怎可能被困束在那一方金棺之中呢?
风雪中,那道精致的莲花纹越来越近,青鸾手中的桐油伞缓缓滑落。
她仿佛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道:
阿鸾,我回来了。
梨花委地,凄寒赛雪,那人风华竟在视线里逐渐明晰。
两行热泪滑落,青鸾微笑颔首,轻声应道:
“好,我们回家。”。
宁晏礼的死讯虽早已传回上京,但百官真见那雕刻着莲花纹的金棺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不禁难以置信。
那位权势滔天,手段了得,甚至可凭一己之力撼动皇位的侍中大人,真的死了?
然而令他们更为震动的是,李昭竟会亲自出宫扶棺,同时诏告天下,为宁晏礼恢复了本名李衍,并追封为帝,谥号靖武,大藏于茫山皇陵。
此诏一出,京中传闻四起,文武百官不禁在私下里揣测。
当时虽有先帝遗诏,但以宁晏礼的手段,若想趁机夺位也并非难事,他竟放着到手的皇位不要,心甘情愿扶持才十几岁的李昭上位,再联想先帝对李昭淡漠如斯——
难道其实宁晏礼才是李昭的生父?
流言一时间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可也有人很快反应过来,若按当年三皇子的年纪来算,宁晏礼是李昭生父,那岂不是十岁就当了爹?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终究是想不明白,怎会有人甘心把眼看到手的皇位给推了?
东市街角的面铺,缙云闻得旁边一桌正悄声议论宁晏礼的事,气得一把握上了腰间的佩刀。
“尝尝吧,趁热。”青鸾将一碗汤面搁在她面前。
缙云连忙接过她手中的托案,将另一碗撂下,低声道:“女史若是听不得这些闲话,属下这就去让他们闭嘴。”
青鸾抽出木箸,取出帕子擦拭递给她,淡道:“有人念叨,总比被人遗忘的好。”
缙云微怔,双手接过木箸,抿了抿唇道:“……女史说得有理,是属下莽撞了。”
青鸾闻言一顿,拿起桌边的醋壶,默自倒了起来,温声道:“缙云,你不必对我如此。”
自南郡到夷城,又从夷城返京,缙云一直跟在她身边悉心照顾,青鸾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从何说起,眼前倒算个时机。
缙云自是明白青鸾的意思。
她踌躇许久,终于低声道:“……属下奉命照顾女史周全,不敢有误。”
一股酸涩之意涌入鼻息,竟让心脏也跟着酸疼。
青鸾看着面汤被醋色染深,半晌才回过神,抽了抽鼻子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如今既已回京,你也无需再将精力放在我身上了。”
宁府上下的事仍由鸦青在打理,凭缙云的细心与身手,继续做影卫,亦或是当个女官,都比守在她身边像个婢女要好上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