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意思的是刘喜,他今年被提起来当了车间的生产组长,底下也管着五个工人,带了两个徒弟,今天特意穿了正式的新衣服过来,还是一副老实头的模样,这人性格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拉扯着不敢上前的、颇为畏缩的戴贵珍,要去给周总敬酒。
因为大家私下都说周总是他师弟,这师弟肯定对他很照佛,刘喜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这种场合得跟这不同往日的师弟打个招呼。
面对着来敬酒的师哥嫂子,周长城没有托大,站起来,斟满酒杯,师兄弟两人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诸如今年辛苦了,来年更努力,便一口干完了。
刘喜看周长城都喝完了,自己也赶紧把杯子倒过来,表示一滴不剩,又趁着大混乱的时候说:“周总,以前我们电机厂有两个技工同事也在找工作,明年想到厂里上班,他们找到我,想让我跟您提一声,看方不方便?”
这个师哥,也不换个时间来提要求,周长城喝得脸颊有些发热,并没有不悦,二师哥一直都是直通通的人,不然也不会被大师哥欺负得连报复都不会,就灰溜溜跑到深圳来了,便说:“师哥,今天不提工作,明天回去上班再说。”
刘喜一下就卡住了,他不擅长跟人提要求,不知道怎么往下求情,恰好有另一波人过来给周总敬酒,冲开了他们的距离,他只好带着老婆老老实实坐回去。戴贵珍还埋怨他不该给周总提要求,人家现在有房有车发达了,说不定都不愿意见以前落魄时的旧同事了,就他还凑过去提。刘喜也有点忐忑起来,甚至想去找周总说自己不是故意这时候找不痛快的,但被老婆拉住了。两人闷闷吃着好酒好菜,生怕把老板得罪了,不过很快他们夫妇又高兴起来,因为抽奖的时候,刘喜抽中了新的床上四件套,而戴贵珍则是抽中了一台电风扇,双丰收!
还是跟着周总干活儿有盼头啊!
尾牙宴大家都喝了不少,新来的总助不敢喝醉,跟行政的同事,安排着各位同事回去工厂的车辆,又找了个司机送周总一家回去,第二天给大家放了小半天的假,下午才上班。
毛莹喝了小半斤的白酒,吐了两轮,第二日仍是准时到达工位,她今天跟国外的客户有电话会议,不能缺席。跟她一样的还有蔡宏。
这两个对头相视一笑,最后都假兮兮地说声:“早啊。”
一坐下就都想把对方摁倒在地上,永远起不来,恨不得新云城只有自己一个销售大王!
周长城也是下午过来的,刚在厂门口停好车,就接到了个遥远的电话,是周家庄善民伯打来的。
“长城啊,你捐助的那条路已经建好啦,大家伙儿还给你立了石碑!”周善民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就在庄上的路口那儿,你回来就能看到了!”
“善民伯,不用立碑!”周长城喝酒了都不觉得头疼,这会儿却真的头疼了,心中得意是得意的,让乡亲们议论自己的功绩当然是美事一桩,但,“太高调了不好。”
“不高调,这都是我们庄上出来的乡贤!”周善民大声对着话筒喊,“除了你,还有其他几个人都捐了,只是没你捐得多,都榜上有名,十几个人呢!”
那还好一点,要是专门只为自己立个碑,周长城还真会觉得不好意思。
善民伯来电是问周长城回不回去过年的。
周长城看着桌上一堆要签字的单子:“善民伯,今年不回去了,事情多,孩子也小,再过两年。我家里的坟地,劳烦您老人家替我去清理一下,帮我烧多些香纸宝烛,明天我给你汇钱。”
“哎,好好。”周善民也知道现在的周长城不同往日了,他要趁着身体好,尽量跟这些挣到钱的人打好交道,庄上才能得到更多的帮助,比如明年学校要重新建,都要自己庄上的人才肯捐款费心的。
等挂断电话,刘喜觑着空来了,讷讷的表情,提的还是昨晚的事,他念旧,老同事找到他,他总觉得该帮就得帮:“周总,是以前跟我们同一个组的梁天虎和刘群两人,他们先后跟着电机厂一个副厂长去了浙江,后来那头的厂子黄了,就回了老家,已经大半年没工作了,上有老下有小,想外出打工赚钱,就托我问问。”
周长城想了一下,才从记忆里把这两人捞出来,当初他们同一个组,又因为都是临时工被开除,在厂门口聚众讨说法,先是梁天虎去了浙江,后来刘喜的老乡刘顺似乎也一起去了,他则是和万云来了广州,大家就此分开,再无见过面。
周长城手指点点桌子,过了几秒钟才说:“行,你让他们来吧,刚开始都从普通工人做起。”
现在毛莹手上有两个在追踪的客户,明年外贸肯定会有新突破,周长城已经想着要拓展产线了,也是要招聘人手过来的。至于刘喜担心的,周总是否因为发达了就不乐意见以前的老同事,那没有,他不会钻这种牛角尖,谁还没点过去了?且看今朝。
刘喜得了肯定,立即道谢出去了。
才过了元旦,事情就多起来,周长城让两个销售团队先定目标,过年前再开会,快下班的时候,他又接到老东家昌江那头的电话。
来电是叶益豪,他现在在昌江的影响力日益加重,今年分了两百三十万的外单给新云城,周长城跟他关系也越来越好,偶尔会约出来见面吃早茶,甚至把昌江招待也纳入了威风酒楼的客户。
“周总,姚生回来了,约你过来喝茶。”因为工作,叶益豪跟周长城经常见面,也不拐弯抹角,他笑说,“姚生看新云城现在是我们最大的制造供应商,又刚从澳洲回来,就想跟你叙叙旧。”
“姚生回来了?”周长城有些震惊,“有三年了吧?”
其实算起来,1996年初周长城离开昌江,他也有四年没见过姚生了。
“对,我还以为他明年才回来,没想到过了元旦就回了。”叶益豪有些意外,但那是老板自己的决定,他作为员工,现在还得调整自己的位置和状态,也不知道姚生这次回来会不会有新的变动。
“好,明天下午我有空。”这毕竟是新云城的大客户,又是老相识,老前辈,周长城在姚生身上学习良多,没有理由不去见面,他翻了翻自己的行程表,明日下午开完会,三点后就有空了。
“明天下午三点半,等你过来。”叶益豪跟他约好了时间。
再见姚生,周长城说不感慨,那是假的,他至今都记得第一次在广州见到姚生的情形,一个爱穿黑西服的严肃中年老板,如今他还是爱穿黑西装,但已是两鬓微霜,精神也打了折扣,瘦了不少。
“周总!”姚生的语气很重,他的普通话倒是比之前要好,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个曾在自己手上当经理的男人,没想到竟真被他闯出一条路来了,姚劲成欣赏能自动创业的人,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啊!”看着昌江的付款报表,新云城排第一,他也承认周长城取得的成绩。
“姚生,好久不见!”周长城伸出手去,和姚劲成握手,满面欣喜。
姚劲成的手掌厚实温暖,他用力握住周长城的手,笑问他:“确实好久不见了。周总,我们在广州办公室第一次见面,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了什么话?”
“记得,”周长城也笑,“姚生对我说,让我卑心机做嘢。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很稳妥。”
姚劲成却摇头:“这是最后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你报上姓名,我说,‘我是阿成,你也是阿城,我们很有缘分’。”
往事如烟,周长城都要不记得那些细节了,赞姚生记忆力好。
“今天我年纪大了,你们都是年轻人,喊我一句成哥,我当得起。”姚劲成让周长城坐下,又让叶益豪泡茶,“改日,周总生意做大,就得改口叫你城哥了。”
周长城摆手:“不敢当。”语气里却没有多少“不敢当”的意思,他不是周经理,他当了好几年的周总,早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自信心。
姚劲成也发现了这点变化,仍是以一种赞赏的姿态和他交谈,创业艰辛,能坚持下去,能跑出来的,都是能人,茶桌上的三人没有一来就谈工作,而是讲了这几年的变化,比如姚生在澳洲的生活,为什么会想回来继续发扬广深的工厂。
“我看新闻,澳门回归,国家还能让他们继续□□业,说明还是很开明的。”正是看到这一点,姚劲成才不顾家人反对回来,一国两制是真的,并没有一刀切的政策,他这个观望,观望得太久了,以至于拖到过了元旦才回来,“希望对我们的政策也能继续保持开放,大家共同赚钱,共同富裕。”
姚劲成尽管人在澳洲,但很关注国内的动向,又提了一下中国在谈判加入世贸组织的新闻,他现在继续看好国内外贸生意订单这件事,中国将会世界的工厂,又有全球最第二大的消费市场,制造业在未来大放光彩,所以不愿意再在国外待下去,而是要回来主持大局。
周长城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看着姚劲成,在他这儿,姚生还是那个能干事业的人,对经济和行业有强烈的嗅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对这人,他的认知又更深入了一点,他看到了姚劲成的短板和摇摆性,不是每个人都能永远做出正确的决定,姚生也是如此,他担心危险就跑了,看到可见的好处又回来了。这样趋利避害的人很多,多到没办法做出简单的评价。
这三年,姚生要是继续待在香港和深圳,以他的能力,带领昌江上市也不一定,但,没有如果。昌江在稳步前行,叶益豪碍于权限,制作管理,令业务没有巨大的飞跃,与此同时,它的更多竞争对手也出现了、成长了,这些对手会分薄昌江的市场份额,如新云城,如千万个类似的大中型外贸模具和注塑制造厂,香港昌江不再是外贸客户的少数选择。
姚劲成看周长城的新云城做得这样好,心中是有惊叹,但内心深处始终把他当成下一级的人物,昌江的规模比新云城大多了,再给新云城十年,才有机会拍马追上来,他有资格这样骄傲,又有表达欲,所以这次见面基本上是以姚生的话为主。
“听闻周总前几日发了个大奖,蔡宏一提车就开新车上班了。”叶益豪一年有十个月的时间都住深圳,对这块地方早就熟悉起来了,因此同行有动静也瞒不过他。
“蔡宏确实不是低调的个性。”周长城笑着喝茶,避重就轻,内心却对这个下属很满意,蔡宏四处唱高调,就是在给新云城的福利做宣传,也是在证明他这个老板的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