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开始明白,梦中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是他,但也已经不再是他。
男人永远独来独往,行过繁华之地,或是行于旷阔的荒野,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只是他人生的血色图卷里微不足道的背景。
碎月摘星,焚山煮海,征战途中碾碎的庞然大物与波及的蜉蝣蝼蚁,也不过是他激昂壮阔的命运之歌里短暂的噪音。
他没有朋友,因为那些人不够强大。没有敌人,也是因为他们不够强大。
孤独、冷漠,万事不进心,也不会为任何存在停留与心软,和虹很像,像得令祂不敢靠近。
可“君十九”不是这样。
他仍然聪明近妖,仍然强大无匹,能够独自成事,也不拒绝弱小者的靠近,甚至愿意寻求他们的帮助,愿意为了他们绕路,偏移剑锋,而非不计代价地直斩直行。
梦里梦外,他摘下的不止是面具,还有名为“无所不能”的盔甲,露出不那么温暖,甚至有些扎手的底色,真实得触手可及。
虹想起了自己被视为神明的过往,将那些神像、冠冕都套在梦里的男人身上,把他端端正正摆到篝火前、祭典中,远比他自己契合得多。
但“君十九”是站在篝火外冷眼旁观,吐槽世人愚昧的人,也是祭典里散漫路过,边买纪念品边嫌弃仪式繁琐的游客。
他有血有肉,温和可亲。
梦里的男人会挥剑砍向所有靠近自己的人与非人,因为他本就是从血与火中走出,又向血与火里奔行,习惯了争斗杀戮,一身伤人伤己的煞气。
但“君十九”若是朝别人挥剑,他们只会觉得是自己背后出现了敌人。
梦与现实的错位,一如命运和谶语的偏差。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虹笑了笑,眼底多出些许温度。
他捧起君不犯持剑的手,用衣袖擦干净他指间的斑斑血迹。
“我们走吗?”
“走吧。”
第71章兰惹(9)
当君不犯心里冒出“差不多了”的念头时,山上山下忽然邪氛一净,天地清明,原本诡谲的死寂也被悦耳的鸟啼打破,整座山都流露出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日出于东方,洒下明净的金光,光芒犹如从枝叶间垂下的繁密丝线,映照得林中草绿树青,别是一番诗景。
虹停下脚步,看向身旁同样停步的人,青衫黑在晨间微风中猎猎,眉目舒展,郁气尽扫,也像这座山一样“活”了过来。
显而易见的高兴。
虹伸出手,顿了顿,只用尾指轻轻勾了一下君不犯的食指。触感很轻,就像只是碰了碰他,所以他没有躲避。
“怎么了?”君不犯问。
他没有回头,目光穿过疏密有致的树荫眺望远方的群山,那片如云如雾的蔚然绿意印在他澄澈如镜的瞳仁上,就像有画家用笔墨晕了一幅微缩小景。
“你的心情变好了。”
君不犯一愣,反问道:“我之前心情不好吗?”
“不好。”虹摇了摇头,“此刻之前的你一直在烦恼。烦恼什么呢?烦恼自己被雨困在了山上,烦恼虎妖杀了那么多人,你却只能杀它一次。烦恼走不出的兰惹寺,下不了的无名山,还有……回不去的云梦泽畔的家。”
“……我有这么多烦恼吗?”君不犯困惑地眨眼,“我怎么没感觉。”
“你有感觉的,你其实很不高兴。”虹微笑着说道,“你不高兴,所以山神庙里又空又暗,只点了两盏长明灯。那两盏灯无论生什么都不会熄灭,但它们也从来没有十分明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