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瑾天默然,没有搭理他,从书案前起身。
“为什么不敢见她?”钟远良依旧坐在原位,对着他的背影说,“你知道小镜很聪明,她早就猜出你的身份了。你呢?假死躲了过去,现在又暴露身份回来,要帮她摆平一切障碍,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显得你很伟大?”
崔瑾天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弯了弯,片刻后,他道:“我更希望她不要在意我。”
“说得轻巧,”钟远良都被他这无耻至极的话气笑了,褚雪镜受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得知世上还有一个血缘亲人,结果这个血缘亲人做得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式,可笑地说想要她不要在意,那把褚雪镜当什么?“那你又何必用静无的身份和她相见,崔瑾天,我竟不曾看出你是如此别扭好笑的人。”
“我没有时间了。”
营帐里安静了许久,久到钟远良觉得自己的脊背要被流逝的时刻压垮,他才无力地张开嘴,“……什么意思?”
“我要死了,”崔瑾天近乎直白坦诚地说,“帮她解决余患,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我不能见她,你说得对,她很聪明,我对不起苏木,也对不起她,但我没有机会再弥补了。”崔瑾天淡漠的声音回荡在有些空旷的营帐中。
他接着说,“一个懦弱无能的人,不配做她的父亲。”
……
阳光应该是很好的,褚雪镜记得挟着暖意的天光洒在地面上,明明很暖和,她却浑身发凉,仿佛血液被冻结凝固在了皮肉里,连带着冻住了她的三魂七魄。
她面前倒趴着一个女人,在血泊里,温热的血液不断从她脖颈处溢出,褚雪镜却有些呆愣地跪坐在她身边,任由血色浸染了她的衣裙。
二十年,她从未回想起一丝一毫关于钟离苏木死去的画面。
却是她掩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阴影,经年无法摆脱,刻植在她的骨血里,永远不能褪色。
“走吧。”温润的男人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像看不见一地惨状似的,语气像平日里一样温柔平淡,“阿爹带你离开。”
“为什么不救她?”
褚雪镜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问他,为什么。
她被钟离珠兰的人控制了行动,可崔瑾天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钟离苏木死在他们面前,却没有半分反应。
甚至不曾流泪,不曾哀痛——任何应该出现在丧妻之人脸上的神情,他都没有。
为什么,他们明明是相爱的。
相爱的人,也可以这么无情吗?
“以后你会知道的。”
崔瑾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淡然地执起褚雪镜沾满血污的手,一点一点为她擦干净,看也没有看地上的女人一眼,看似温和实则强硬地将她从血泊的边缘拉起来,执拗地带着她离开。
后来他有没有再去为钟离苏木收尸,褚雪镜不知道。
但她记得钟离珠兰走前,略带讽意地对崔瑾天说了一句话。
“记得你说过的。”
……
她很清楚,这是一个梦。
所以在她醒来的时候,不像平素做噩梦那般惊悸,只是缓缓掀开了眼皮,眸中清明,又像蒙了一层无形的雾,似是根本没有睡着。
褚雪镜怔怔发了很久的楞,半晌动了动眼瞳,看清了趴伏在她榻边睡着的男人,那双有些凌厉的凤眼紧闭着,眉头蹙得很紧,仿佛梦里也不安生。
男人的手心还握着她的柔荑,八尺高的人可怜兮兮地蜷在床帐边,他下巴还有一点没清理干净的胡茬,应是有一段时间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仔细想想,他半月前找她辞别之时便因为荒真的事焦头烂额,一面要处理叛党,一面又要记挂她的安危——从荒真连夜赶回北境城,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立即就去寻她,把她带回来后,接着衣不解带地照顾,眼下又因为她心底的惶然不安只能守在她身边。
而且北境城城南瘟疫更是大患,他走不开身,要安排处理的事情只会更多、更事无巨细,要考虑到各方各面,还要想法子解决远在金陵的事端……
褚雪镜想抚平他的眉间,然而手指只轻动了一下,男人便立刻醒了过来,对上她清亮的眸光愣了愣神,下意识道:“饿不饿,渴不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太累了,”褚雪镜摇头,柔和的眸色望着他,轻声道,“回去歇息吧。”
她现在在镇北王府,龙瑾那些人已不成气候,不至于到草木皆兵的地步。
然而卫北临拧了拧眉,他不觉得有什么累,也不想让褚雪镜觉得负担,“我休息好了——对了,胡一他们传信回来,穆时川送去金陵的血已经换了,他们也在赶回来的路上……有一个消息不知道你想不想听,蒙潼说他在荒真看到了萧胤玦,不过他人已经废了,走不了路,混在那群叛党余孽里煽风点火,现下已被看管住了;城南那边的疫情也控制了,没我们想得那么糟糕,发现阻止的及时,还没扩散到外部……”
他垂着眼不停地说,殊不知此时他的模样和先前褚雪镜央着他发问的状态相差无几。
女人温软的指腹覆在他唇上,阻拦了他接下来的话。卫北临恍惚抬眸对上她的眼睛,听见她缓缓道:“你做得很好了,如今,已是和前世完全不同的轨迹。”
她弯唇笑了笑,经过休息她姣好的唇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那便上来睡罢。”
她会因为卫北临的离开感到强烈的不安,对卫北临来说,若是褚雪镜长久地不在他的视线范围,也会让他焦虑。
他们都无法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只有看到对方在身边才能稍觉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