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还亮着灯,宁绥循着光望去,马桶已经被黑色粘稠液体填满,还溢出了很多,几乎覆盖了卫生间的地板。一种莫名的知觉促使宁绥掀开女人的衣服,果然,她腰间也有与经理和司机相同的一簇兰花状黑色血管。
女人再次垂下头,这一次,他们终于听清了她口中所言:
“红白双飞燕,一盲一欢颜。”
“若闻角嘲哳,疾走莫妄言。”
二人还在消化这几句话的含义时,女人又是触电一般悚然一惊,两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尖叫:
“从我身上下去!离我远点!”
每隔上几分钟,两种不同的神态和语气就会在女人身上交替出现,完全像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待女人暂时安静下来,夷微将手搭在她的头顶,阖眼感知:
“是两个魂魄在争夺一副肉身。”
他捏着女人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重瞳金光微现: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女人无意识地呓语:“我叫……斗梦华……家在蓬河坝。”
“你姓斗?”宁绥倒吸了一口凉气,向夷微解释,“据说城郊那边以前战争年代就叫蓬河坝。”
沉吟之间,女人又开始控制不住地自残,指甲在裸露的皮肤上划出道道血痕,夷微不耐地叫停:
“打住,再折磨她,我就让你灰飞烟灭——为什么要跟别人抢肉身,你自己的呢?”
“我的……我的……”自称“斗梦华”的魂魄被夷微的神威震慑,终于肯镇静下来与他们交涉,“我记得我早就死了,可醒来之后就成了这副样子。”
“死了?怎么死的,还记得吗?”
女人顿时红了眼眶,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天上出现了两个人,一个穿红衣服,另一个穿白衣服,都戴着奇怪的面具,是传说里屠杀我们全族的人。紧接着守村人吹起了号角,我们就慌不择路地逃跑,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结果……有一个小孩因为害怕哭出了声,被红衣人发现,我立刻扑上去救人,然后就晕死过去了。”
所以,红白双飞燕,一盲一欢颜……
“是祈和瞽。”宁绥笃定道,又接着问:
“你醒来后,有遇到跟你一样的斗氏族人吗?”
“有,我跟着这副身体真正的主人去过几次宣讲会,那里绝大多数人都与我们相似,同样是两个魂魄共占一副肉身。”
说完,女人一阵反胃,捂着肚子,又吐出了一大口黑色液体,其中还混着零星的虫体,在絮状物之间挣扎蠕动。这一次,黑色液体散发出了刺鼻的难闻气味,夷微掩着鼻子,用卫生纸垫着捏起一条虫,拿在眼前观察:
“……倮塔。”
闻言,宁绥心下一沉,当即联想到了参加宣讲会当天,他在地下室的大瓮中发现的那些虫尸,试探问:
“蛇草精华?”
“将族人魂魄寄入蛊虫,再用钩皇怨念维持不散,制成药品引诱人服下,使蛊虫找到宿主,荒魂找到肉身。钩皇怨念又会不断腐蚀体内原本的生魂,等到时机成熟,便可将其吞噬。”
夷微垂眸,推测出了整个过程。宁绥拧着眉头:
“与夺舍本质上没有区别啊。”
“不论是人傀还是尸傀,都只是被腐蚀的不同阶段,而庞净秋之所以变成那副样子,也是因为原本的魂魄被人取代。一旦被彻底腐蚀,后果不堪设想,乔兆兴杀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那个强占了她身体的怪物。”
但宁绥想到了更为可怖的事情:
“这么说来,这座酒店里的游客……”
思及此处,两个人身上的汗毛不约而同地竖了起来。他们夺门而出,刚好跟洗完澡归来的乔嘉禾打了个照面。宁绥不由分说地把她推进房间,叮嘱说:
“阿姨现在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你们两个好好待在屋里,上次给你的天蓬尺没丢吧?”
乔嘉禾从床头摸出那柄天蓬尺,珍重地握在掌心。
宁绥揉揉她的头发:“好,别怕。记住千万不要出去,等我们回来。”
确认房间门已经锁好,二人从这一层开始逐间排查。他们一间间地敲门,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宁绥颓败地倚在一扇门上:“怎么办,一个人都没有。”
头顶的楼道灯忽明忽暗,“啪”地一声响后,灯管爆裂开来,碎片堪堪擦过宁绥的脸,惊得他一个趔趄闪开。黑暗中,夷微合上眼睛,只用神识感知周身的一切。
良久,他睁开眼,眼神变得锋利:
“不对,下面有东西。”
二人缓步踱到楼梯窗口,打开窗户,探头向下眺望。从这里极目远眺,能够清晰地看到陆地与海洋的界限,夜幕将海滩包裹在一片幽深的寂静之中,耳边唯有海浪与夜风的回响。
月光稀薄,如同被厚重的云层过滤,只洒下斑驳而黯淡的光影,不足以驱散周遭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咸湿味道,混合着远处不知名的腐殖质气息。海风挟刺骨的寒意,穿梭在稀疏的礁石间,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海浪以一种不规律的节奏拍打着岸边,每一次撞击都激起层层白沫,随后又迅速退回黑暗中,留下一道道长长的、扭曲的水痕。
而原本应该在星光下闪烁着幽幽冷光的沙滩,却也蒙上了一层压抑的阴霾。宁绥扶正眼镜,仔细辨别那沙滩上的暗影,却发现——
那些既不是雾气,也不是阴云,而是乌压压的人。
不,他们的样貌已经不像是人,更像是一种长着四肢与大脑的,介于人类与深海怪物之间的恐怖生物。沙滩上所有人都呈现出弯腰蹲伏的姿势,争先恐后地拥挤着向海岸线前进。在踏入海浪的瞬间,他们似乎经历着某种痛苦的蜕变,身体在海水的浸润下变得更加肿胀、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