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趙捷也沖他點了點頭:「過獎了。」
「這位是我愛人,姓於,在國企做工程師。」胥白玉也笑了。
趙捷一愣,方才知道林績先前所說的「為人坦蕩、從不避諱」究竟是何種風采。
「我們先走了。我這剛值完夜班,回家補覺去。」胥大夫打了個哈欠,笑著擺了擺手。
不過趙捷不知道的是,大半年後林績與胥大夫竟愈發熟絡起來,熟到了可以談論各自生活的程度,前者終於問出了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
當然了,林績的話說得很含蓄:「我看你家那位於先生脾氣性格挺不錯的,人緣一定很好吧?」
「挺好的。他確實脾氣好,遇到事情總是他讓著我多一些。」
林績點了點頭: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胥白玉卻盯了他片刻,沒忍住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是不是覺得他這個人過於內斂藏鋒,我和他在一塊兒很容易吃虧?」
林績本能地反駁:「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胥白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真是我認識的人里最會察言觀色的一個,不像我別的朋友們,總對我說什麼:『你對象長得好看,脾氣又好,從哪裡找的?』」
林績被他逗笑了。
胥白玉接著講:
「我當然知道他是什麼人。他專業能力很強,為人圓滑又世故,我從沒見他得罪過任何人。每次我有任何想不開的事情,經過他的耐心開解,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經歷了一些讓他很痛苦的事情,我們就是在那時走進了彼此的生活、得到了彼此的真誠。否則按照他謹慎而體面的性格,我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有這麼深刻的交集。」
他伸出手,讓陽光照在自己的手上:「這些年過來,我和他確實成為了彼此生活中的伴侶。現代人總喜歡說人心易變,可我畢竟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未雨綢繆當然有道理,但我並不知道雨會落在哪裡。我想,『問心無愧、永不後悔』八個字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說罷,胥白玉轉頭望著林績:「人應該享受當下,你說對不對?」
林績點了點頭。
1991年1月,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病房。
趙捷失魂落魄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已經在這裡不吃不喝地坐了一個通宵。前一天晚上把杜譽緊急送來醫院後,得知了檢查的結果,他的心情宛如五雷轟頂。
其他工作人員要麼是杜譽在上海的同事,要麼是哈爾濱當地的演員,與杜譽的關係都比不上趙捷親近,即便是趙捷與他在表面上人所共知的關係。
簡短的商量過後,由趙捷在這裡守著,萬一有需要再麻煩其他人。
哈爾濱的冬夜很長。趙捷看了一眼手錶,發現已經是早晨七點多了,但外面漆黑一片,完全沒有要天亮的意思,像極了遙城的凌晨四五點。
趙捷起身活動了一下酸麻的腿,緩步走到窗戶邊,望著黑夜裡昏黃的路燈灑在積雪上的光。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他的心情很複雜。
從前那些疼愛他、關心他的人好像總在試圖為他找一條風險最小的路,仿佛只要能讓他安心削平自己的稜角、縛住自己的雙手、心甘情願地走進保險箱、套上重重的「金鐘罩」,他這一輩子就能一勞永逸、高枕無憂。
過去人人都苦口婆心地勸他,人人都費盡思量,可算來算去、思前想後,無論是自家父母還是老齊和杜譽,他們有時會忘了,人間有無數意外,人的生命難免終結之日。而這些遠非人力可改,亦非人力可避。
或許無論如何選擇,人生的憂愁勞苦都至死方休,就像西方神話里西西弗的上坡之路,永遠沒有走完的時候。
他想:十年前、二十年前誰曾料想過今天呢?
杜譽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一見他有動靜,趙捷趕忙走過去抓住了他沒有輸液的一隻手。
他有些恍惚。趙捷不敢驚擾,一直默默地陪著他,直到聽到他問:「我這是怎麼了?」
「你生病了,需要休息。」趙捷幫他掖了一下被角。
「什麼病?」
趙捷默然。
「這種事情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杜譽反而輕輕笑了:「小趙,你別有壓力。」
聽他這麼說,趙捷更加忍不住哽咽。年輕人說不出話,沒辦法,只能從口袋裡拿出檢查單遞到他手上。
顯而易見的是,這張紙被人翻來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杜譽沒再說話,趙捷也不敢出聲,病房裡安靜至極。
「我之前想了很多,原本決定為了臨東省京劇院的發展、為了我父母還有前輩們的心血,我年後就不去上海了。」許久之後杜譽忽而笑道:「現在看來,還是老老實實在家裡養病來得實在。」
「別想這些了。」趙捷把他到底手攥得更緊,試探地問:「你從沒有感覺到你的身體出問題了嗎?」
杜譽偏頭與他對視了一會兒,誠實地說:「前幾個月確實有些異常,但我當時以為我只是太累,沒想到已經這麼嚴重。」
聽他這麼說,趙捷難以置信:「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正如你曾經說過,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我並不覺得我無辜。」杜譽依然在笑:「更何況就這麼點兒時間,即便告訴你了,能有什麼用?」